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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场上走下来的他似乎一下子没了着落。繁重的体力劳动一旦停下来,心底深处就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和冲动,他渴望见到唐瑾,渴望在自家后院的小屋里跟她一起灯下学习的时候,那种甜蜜而心动的感觉。劳累了一天的他,晚上一躺到床上,她那姣好红润的面庞就浮现于眼前。她的俊俏的鼻子和向两边驱散开来的倩笑让他心驰神往,心旌荡漾……
一天下班后,他径直进城买回了两张电影票。第二天他一直揣在裤袋里,在紧张的劳动中,还不时带着心跳伸手去掏一下以证实确实还在。中午打饭的时候,他来到食堂大厅里,在西边那个打菜窗口跟前停下,伸手掏出其中一张电影票攥在手心里。可当他正要往人群里面挤的时候,父亲那让他不愉快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一个念头跳进他的脑子里来:她会在矿上正式就业的,如果跟她走到一起了,自己岂不是要在那个颐指气使的人的眼皮底下生活一辈子吗?不!决不能!一直堕入浪漫的玫瑰色的幻想中的他“咯噔”一下,回到硬邦邦的现实中来了。
于是,他又把那张电影票塞进口袋里,朝东边那个打菜窗口走去。
国强从老家到矿上父亲这边来,顺便来见建工。建工进城去学校打听分数回来刚进门。刚进大学录取分数线的建工得知他没考上大学,问他下一步的打算。克强平和地说,他的分数可以上中专,不过,他还是决定继续复读,他舅舅已经到一所市属重点中学帮他找关系去了。建工鼓励他说:“我支持你,你会考上的,一定!”
不久,听说录取通知书已经开始下发了。过了几天,他又跑了一趟学校,回来后跟母亲说,如果考不上他还想继续复读。赵婶说她做不了主,让他进里屋去跟父亲商量。他犹豫片刻,没敢去见父亲。
一家人坐在在局促的后院里,围着低矮的小餐桌吃着饭。小屋门口右上方的白炽灯似乎不情愿地发出暗淡的光线,许多小飞虫极不耐烦地围着它乱撞一气。继勤背对着后院门口,穿着短裤汗衫,向两边撑着胳膊和腿。赵婶把稀饭端到他跟前放下,瞥了建工一眼,说:“建工说他考不上,想再复读一年。”
继勤“吧嗒吧嗒”疾速地咀嚼着,没抬眼看他,说:“再复读一年就能考上?”他把头一仰,“跐溜”一声,呷了一口酒。
建工极不情愿地嘀咕道:“是高中没学英语,才没考好,再复读一年很有必要。”
继勤哼笑一声说:“历次运动挨整的,还不都是些多念了几年书的人吗?你们学校那个时老师,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前些年打成右派,在矿上打扫厕所。还有,住在上面的那个老钱,就是人家都叫他‘四眼’的那个,清华大学毕业的,在矿机关工作,喝了那么多墨水,领导没当成,干啥啥不中。”
“那是原来国家政策不行……”
“不管政策怎么变,叫我说,还是凭力气吃饭最踏实。什么大专、中专,转来转去,早晚还不是就业吗?像我在矿上干了这些年,不也挺好吗?还是别去想高门啦!要是再考不上,又得少挣一年的钱……”
“钱钱,就知道钱!”建工终于压抑不住了,“呼”地站起来。他感到浑身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颤抖。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筷子“啪”地被拍到桌沿上,翻着筋斗蹦出老高去。
赵婶赶忙说:“不让复读就算了,考不上不就顶替嘛!”
来到院外南头的三岔路口上。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靠近大碾盘,碾盘热得烫手。空气像是在燃烧,连一丝风也没有。他感到仿佛走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大窑炉里,手背上、胳膊上、脖子上到处直往外渗汗,浑身就像抹上了一层黏糊糊的胶水一样难以忍受。他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这漫长而窒息的黑夜。他突然想到,此时山上应该有点凉风!他于是朝山脚下走去。眼前空空荡荡漆黑一片,唯恐碰到什么硬东西上面,或者一脚踩空掉进另一个黑暗恐惧的世界中去。前面不远处,从河沟边上一户人家的窗口里透出一团模糊而微弱的光晕。
爬上一段山坡,仍然一丝风也没有。回望北面,隔着一片玉米地,拥挤的平房和杂乱的院落笼罩在沉闷的黑暗中。各家为了省电都尽量把灯关了,整个宿舍区只有几点萤火虫一样的吝啬的暗光。偶尔飘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和一只老狗一阵有气无力的“汪汪”声。过了一阵,是一个女孩在若有若无的喊人:“小华——来——家——睡——觉——了——”一想到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会呆在这个憋闷得要死的地方,他又惶恐和焦灼不安起来。煤矿上的大人个个都脾气暴躁,不定在哪一会儿、为了一顶点儿什么事,就会像炸药点着了似的对着家人吼叫暴跳起来,动辄拳脚相加。他们打老婆打孩子的方法真是五花八门。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时有发生。女人喝敌敌畏寻短见的,夜里逼着孩子到矿上偷块煤的,因怀疑隔壁人家偷了自家的钱而导致两家吵闹得惊天动地的,还有单身工人跑到家属宿舍里来偷情的……他试着躺到路边稀疏的草地上,可遍布的碎石硌得他浑身生疼。他继续向上走,想寻找点儿凉风,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也好呀。走着走着,上面隐约传来一个青年男子“呜呜”的哭声。他好奇地想靠近些看个究竟。那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从前面那堆石子的黑影后面传来的。那哭声毫不掩饰,原始、粗野、悲怆、声嘶力竭、抢天呼地,就像是死了亲娘老子似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伤害了那个年青人,让他独自一人跑到这僻静的地方宣泄内心的悲苦呢?陡然间,他的鼻子里一阵酸楚。
不久,他两眼打起架来。极不情愿地下了山,院子里一片死寂。各家的灯全都关了。为了不至于影响大人一早上班,全家人就必须遵从早睡的规矩,何况此时大概已经是后半夜了吧?他胆怯地敲了几下紧闭着的门。敲了几次,传来父亲的吼声:“呆在外面吧!”他心里紧跟着打了个哆嗦。
被惊醒的巧生开了门。一阵令人窒息的闷热扑面而来,他感到简直是走进一间黑咕隆咚的牢笼!他别上插销,后悔不该回来,可是又能到哪里去呢?回到小屋里,他怕挨骂没敢开灯,一屁股坐到床上。在脱背心的时候,胳膊肘子被身后拉紧的蚊帐挡住了。闷热、促狭、憋气、烦躁,一股脑儿化做一股无明业火,他猛地用力把胳膊向后甩去,横吊着的竹竿的一头被扯了下来,“咣啷啷”打在窗玻璃上。突然,窗户被捅开了,只穿着裤衩的父亲拱着瘦小劲道、瘦骨嶙峋的身子,踩着窗台一步窜到他身后,照他的脖颈和后脑勺抬腿就是一脚。紧接着他感到头上疼了几下。他“忽”地站起来,不知哪来的劲头,一把抓住蚊帐挥起胳膊扯了下来,处于本能他地拔腿就跑。“回来!”父亲竭斯底里地吼道。这反而促使他更快地往外跑去,在慌乱中抓到插销,拉开门,带着满腔的恼恨“咣”地一声把门反关上,门窗上的玻璃“咣啷啷哗啦啦”落到石阶上,发出清脆尖利的破碎声,大概全世界的人都能听得到。这让他感到万分痛快,畅快淋漓,好不振奋!紧接着好像是追出来的隆隆声,他撒腿拼命朝北头跑去。心脏在“咚咚咚”乱撞,胸背要撑裂开一般地生疼。一直跑到村头上,他才慢了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攥着那件白背心呢……
大半个小时后,他钻过铁路桥洞来到顔河电影院,翻过矮墙上的铁栏杆,绕过影院南门,走进一条胡同,来到尽头的一幢小二层楼跟前。画室的门上了一把大的铁锁。他感到很晦气,偏偏在他来的这个时候建华却又不在。等了一会儿,心想,他这个时候不在,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他又来到车站上。穿过空空荡荡的广场来到候车厅门前,门竟然也上了锁!隔着门窗玻璃,大厅里灯光通明。看到那些东倒西歪熟睡的旅客,他的双腿绵软得几乎都要站不住了。台阶旁的墙根下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也似乎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头上被父亲打过的地方木木地发胀,就像在释放着电流。一阵强烈的屈辱感再次啃噬着他的心。他想象着候车厅后面的那条铁路,在茫茫黑夜中伸向远方大地……真想沿着铁路一直走下去,再也不回来了。一个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员朝这边走来。他作出在找人的样子,拖着长长的倒影走开了。困意像无数的小虫子在体内蠕动着。
后来他又钻过铁路桥洞,走上那段长长的陡坡。后半夜的微风清爽而舒畅。左边是煤场那段长长的院墙,右边斜坡上是居民宿舍的平房,几家温馨朦胧的灯光对他似乎有着良好的催眠功能。前面的柏油路和天上的繁星随着步行有节奏地晃动着,睡眠像糖水一样逐渐溶解着他的身心,变得越来越小……唉,真想躺在这马路上哪怕是睡上一小会儿。他处于半睡不睡的状态,不时闭上眼睛,耷拉着脑袋,尽量多地往前走上一会儿,希望睁开眼睛后能看到刚才走出更长的一段路。这跟彻底睡去相比,倒是更能感到睡眠的香甜呢。
隔着一片洼地北边就是矸石山,山顶上传来矿车的撞击声,渣石先是像流水声,继而变成许多颗粒状的声音,撞击着,跳跃着,越来越稀疏,越来越清晰,就像随时要自己砸到身上和头顶上。这座黢黑深沉的矸石山多年来一直在不停地加高着、成长着,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被彻底征服的感觉。绕过它的东面,走下一段水泥台阶,来到充满了饭菜味的食堂北侧。食堂东门对面那排平房是采煤和掘进连队的会议室,走进其中的一间,一股铁锈、饭菜、烟熏和潮湿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在一排桌子后面靠窗的连椅上躺下。木条硌得骨头生疼。不论身子怎么掉转,总有骨头被硌着的地方。滞重的大脑开始朦胧和轻飘起来。外面的脚步声不时搅扰着他的睡梦……一双滞重的胶鞋“橐橐橐”走进来,接着是开关木箱和放金属物件的声响。一会儿,那双胶鞋又“橐橐橐”地由近及远。他的意识又进入了冥冥睡梦之中……后来,在自家后院里,用一把菜刀割断了自己的气管,鲜血不断地往地上滴沥着,父亲垂手站在一边看。他抖动着身子“咯咯咯”大笑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行将死去,把自己猥琐的生命还给了这个人……猛地一个翻身,他坐起来了。惊悸之余,他庆幸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梦而已。窗外,那朦胧的灰蓝色不知是否意味着黎明的到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