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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起床后就开始头疼。第三节课几乎坚持不下来,脑袋像是要随时裂开的西瓜。怕光,厌倦,消沉,他以为是患上了感冒,来到一楼东头的医务室。校医的白大褂和雪白的墙壁让他感到恶心。女校医听他描述症状后,诊断他是用脑过度,患了轻度神经衰弱症。他似乎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校医给他开了十粒苯巴比妥片,嘱咐他注意休息,少看书。从医务室出来,经过操场东侧朝南边的宿舍楼走去,强烈的阳光让他感到眩晕,篮球场那边不时传来的尖叫声尖刀一般刺进脑袋里面。到淄博师专来之前听说,像他这样的往届毕业生今年考上的才占报名人数的百分之二。当初如果知道这个数字的话,他恐怕连复读的勇气都吓回去了。
周六,课间广播操刚一解散,那些急于回家的同学上课前就迫不及待地回宿舍把提包带到教室,只盼着一下课匆匆打扫完卫生就去赶车。第三节下课还有五六分钟,有的就开始不停地抬起胳膊看手表,腿急速地打着颤,还左顾右盼。似乎回家也会传染,看到一个个朝校园大门口那边跑去的那股兴奋劲头,建工也不免产生了回家的冲动。可是一想起父亲那个人,心立刻就凉了。父亲粗暴的性格和对他的成见再次让他陷入苦闷和抑郁之中。屈辱、压抑、鄙视、恐惧、逃避……各种情绪在他心中纠结一团,越来越紧。他感到父亲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人。
周日下午,跟同宿舍里几个返校的同学进城逛街。本城最大的百货大楼里冷冷清清,二楼服装区货架上的明码标价,贵还不打折。女服务员拉长了脸一副待答不理的样子,似乎顾客亏欠了她们什么。同学催着赶紧离开。下楼走进一边的个体户服装市场大街,这里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各式各样的服装花花绿绿铺天盖地,户主个个满面春风笑脸相迎,若是不买上一件都会让你受到良心上的自我谴责。
回到中心街继续前行,四处踅摸的罗炳文让大家快看对面人行道上那个描眉化妆前胸半裸的中年妇女。家是本城郊区的史向远说了一句“恶心”。炳文咧起嘴巴说:“你懂什么呀!裸露是社会进步的标志,裸露越多就说明社会文明程度越高。”
建工从小有个毛病,只要见到美女就赶紧把头别过去,不敢再看第二眼,否则似乎就觉得自己不洁。这次虽然也立刻把头回过来,却是因为相反的缘故,讥笑说:“照此推理,社会文明的极致就是全luo时代的到来了!”几天前两人发生过一场激辩,他认为炳文关于文学是表现个体欲望的观点伤害了文学的崇高性,也伤害了自己身为中文班一员的形象,而炳文嘲讽他是中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毒太深。这回炳文低声回了他一句“虚伪。”
几年前巧生刚来不久,先是进山砸石子,后来又到市属国营园艺场的山上除草、灌溉、收割。几个跟她一起干活的都是本场的正式职工,她们总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她,问她家是哪里,家里有几口人等等。那种充满了怜悯的眼光让她感到如芒刺背,每当歇息时她总是尽量躲避开她们,跟她们保持一段距离。麦收后种完玉米,她就被辞退了。失去工作的滋味让她每时每刻感到惶恐不安。她想回胶南,继勤不答应,说他已经托人给问过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找到,让她安心等待。漫长的一个月过去了,她度日如年。正当她再次坚持一定要走的时候,在煤台上负责买炭的邻居老司来说,煤台上一个拣渣石的临时工因为顶替了父亲要离开,让她明天就去上班。干了不到两年,一批煤矿子弟初中毕业下来,矿上安排不下,又把她顶了下来。她只好回了胶南。几个月以后,梁庄居委会办的火烧油条铺要开业,老彭的妹夫不知道巧生已经走了,捎信让她去上班。继勤立刻发电报去,巧生回来的第二天就去店铺上班了。店铺设在村东头的路边上,上下班的工人和宿舍里的人也都去买早点,生意相当红火。巧生在店里最年青,最勤快,也最负责任,所以安排她兼管记账员。
北边隔壁家的老大国庆在矿上干采煤工,眼看都二十五冒头了,还没说上个媳妇,钱大妈记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晚上睡不着觉。国庆给领导送过几回礼,调到地面上的事也没办成。工作逐渐敷衍起来,一个月上不到二十个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次挨了领导一顿熊,就拿垂头故意把自己的食指砸伤了,借故在家里休工伤,有人打小报告,真相传到上面领导的耳朵里,工伤待遇取消了,调动也变得更加渺茫。他灵机一动,又想出一个曲线调动的妙招。最近他经常进城去找建华,用那只尚未痊愈的右手学起画画来了。
这天赵婶在石磨前择菜。倚在门框上做针线活儿的钱大妈见巧生从北头进了院子,老远就满脸堆着笑跟她打招呼,瞟着她从自己跟前走过去进了屋子。她跟赵婶说:“巧生比当初刚来的时候胖了,脸也白里透红,这闺女长得越发水灵越发漂亮了,不知道的还会认为本来就是咱这宿舍里的人呢!”
赵婶说:“是啊,老家农村生活怎么也比不了这边。”
巧生提着一只水桶出门去给水处提水。继勤听钱大妈又在夸巴巧生,就跟出来站在门口,一副喜眉笑眼的样子。
钱大妈又说:“看他赵叔高兴得都合不拢嘴了!你们两口子天生就有福气,巧生每天一下班回到家来就干活,又孝敬,人又漂亮,咱全宿舍里都难找出这样一个来!”
“那俺把她送给你们吧!”他笑道。
“哈,瞧他赵叔还在谝呢!就怕你舍不得呢!俺家要有这么个好闺女,我可真是烧高香啦!”
在里屋的国庆见母亲又在夸巴巧生,怪难为情地说:“你在唠叨啥呀,快进来吧!”
钱大妈转过头说:“我说说有啥不行的,巧生这闺女好就是好嘛!你们几个在家里哪个像她呀!”
国庆抓住着她的胳膊就往里拉:“你快进来吧,越说你还越来劲了呢!”
傍晚,巧生在厨房里准备做饭。国庆蹑手蹑脚地进来了:“赵叔赵婶,建华回来没有?”
巧生回头扭头看去,见他红着脸把锃亮的头发向后抚弄着,那只包扎着绷带的手里拿着一卷画纸。她随即去了后院的小屋里。
赵婶迎出来说:“没有啊,进来吧,你找他有事吗?”
他略带口吃,并将此视为诚恳和虚心的表现,说:“哦,我是想让他帮我看看我画的画,想让他帮我指点指点。”他那发光的眼睛朝巧生的背影投去。他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初中毕业后,他就一直在家里等待顶替,在那段漫长的日子里,他每天带着自制的弹弓和泥球到处打麻雀,那只左眼就慢慢变小了。
“要不你到影院去找他吧,他平时很少回来。”
“哦,那我还、还是到影院去找、找他吧,赵婶你别出来啦,进、进屋里吧,我走了。”退出门外时,他又朝后院那边张望了一眼。
赵婶和继勤回到里屋悄声嘀咕起来。
初冬来临,建工才第一次回家。门开着,家里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也处处简朴、明朗。赵婶从里屋迎出来,满心喜悦地跟着儿子来到小屋里。门后边墙角处多了一个简易的小木箱,是用报纸裱糊过的,被一根着地的木棍和一块横木托着。父亲这人倒确实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想。
母亲望着儿子说:“嘻!是手头没钱了才回来的吧?”
他勉强笑笑。小屋里的光线似乎比在他的印象中亮堂了许多。
“你爸爸前几天还在说,你怎么也不回来。巧生责怪他说,你上次对俺二兄弟态度那样,他还肯回来吗?她还跟你爸爸说,我觉得你对俺大婶应该和气一些,俺大婶跟你一样每天上班,回到家来又忙里忙外,就这样你有时候还不给她脸色看,连我都看不下去。”
“那他说什么了?”
“他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有时上来一阵就是管不住自己,看来以后是得注意着点。——过去他可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还又跟巧生说,你以后也提醒着我。自打巧生来了以后,你爸爸的脾气改了不少,对我不像前几年那样了,上来一阵要骂就骂的。”
建工心里涌起一阵热辣辣的感觉,对巧生充满了好感。他说:“他那人在别人面前就爱虚荣。”
“嗯,我说什么话他从来就不当回事,巧生的话他还能听进去。”
他问到巧生,母亲微笑着说:“到矿上洗澡去了。巧生来了以后,家里的事我省心多了,过去你们哪一个能帮我呀?——巧生还买了块手表呢!是上个月刚买的,双菱牌,样式挺好看。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了,她现在有钱了,每两个月往自己家里寄点钱,手头上还能留下几个,按月交生活费,她去买盐打酱油什么的还用她自己的钱。”
赵婶说完,就拿出儿子带回来的脏衣服去了厨房。
继勤下班回来,正迎着儿子从后院进来,主动说:“回来了?”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消失了。在他看来,老子毕竟就是老子。建工不习惯地“嗯”了一声。继勤拿起门后面的笤帚来去前院扫地,建工犹豫片刻,但还是迫使自己去后院拿上铁锨提起筐子出去了,他上前接过父亲手里的笤帚扫了起来。
他提着空筐从垃圾场回来,还没走进大院,就看见巧生从北头的平房后面闪了出来。他眼前豁然一亮!他第一次发现她是如此洁净、漂亮和动人!她穿着一件洁白的浅碎花衬衣和一条浅银灰色裤子,脚蹬黑皮鞋,提着一个长带布包,矫捷地朝这边走来。她的袖子向上挽起,手腕上那块手表闪着耀眼的银光,特别惹眼。——在那个时候,无论是谁戴着手表,都会格外令人瞩目。她的脸在阳光下显得特别白净,白净里喷发着红润。在她衣服的贴身之处显出弹性的紧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成熟的青春气息。他的心在微微震颤中掠过一丝慌乱。她似乎一直在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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