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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午歇起来,戚小秋不在,应当是去忙。
沈轻稚自己搬了把椅子放到门口,一边晒着早春并不刺目的日光,一边百无聊赖侍弄手里的绣绷。
她原是跟着大夏夏绣大家学的刺绣,一手绣活虽不说出神入化,却也是人人称颂。
只不过如今的沈轻稚却是个孤儿。
一个从未学过刺绣,只入宫后跟着姐妹们粗浅侍弄过绣绷的孤女,自是绣不出什么精致花样的。
而且夏绣跟大楚宫中流行的苏绣全然不同,她确实未曾学过,如今只得从最简单的纹样来练手。
沈轻稚有一搭没一搭地穿针引线,她本也不用绣得多漂亮,只要能让人看出来花样便可,因此并不如何上心。
送人的东西,只要意思够了便可,不用她自己如何费心。
她在心里一点点盘算宫中形势。
春景苑看似自成一方天地,但她们的未来都系在太子殿下一人身上,太子好,她们便好,也正因如此,春景苑的宫人都很关心宫中的事。
就比如最近沈轻稚就听到一个传闻,这甚至不是她特地打听的,只是上下课的间隙,穿过重重的回廊,就从小宫人的口里听到了这个闲话。
传闻说是近来太子殿下的太傅重病,太子宫中事务繁忙,又要给皇帝侍疾,还没来得及登门看望,反而是被太傅教导过的肃王殷勤登了门。
虽说太傅并未见肃王,甚至连茶都没敢请肃王喝上一杯,但此事到底在前朝引起些许话头,让人议论纷纷。
这还不算完。
此事最终被重病的陛下得知,为此发了好一通火,以至这几日身体每况愈下,气血不顺,脾气格外大。
就连一向被陛下看中的太子殿下也被训斥过两次,前朝后宫气氛便越发紧绷。
沈轻稚垂下眼眸,任由温暖的春光晒在脸上,让她的手不至于那么冰冷。
她不知弘治帝还有几日好活,但看这情形,萧成煜的太子宝座确实不太稳当。
他实在太年轻了。
他只比沈轻稚大了几个月的年岁,今年不过十九,他甚是尚未弱冠。
这个年纪,对于那些深谙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来说,简直如同毛孩子一样,引不起任何的尊重和信任。
沈轻稚正在思索以后若是动荡该如何行事,却突然听到旁边的侧厢打开了门。
只听吱呀一声,一道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小院中。
沈轻稚抬眸看过去,就看赵媛儿犹犹豫豫往前行了两步,看着她讨好一笑。
“轻稚姐,做绣活呢?”
赵媛儿声音温吞,一如她的人,总是瑟缩的,胆怯的,生怕大声一点,就能吓破她自己的胆子。
沈轻稚一开始有些不懂皇后为何舍了张春溪而选她,这几日瞧看下来,倒是约莫明白了皇后的想法。
这个人好管。
虽然张春溪也未必就是个刺头,但赵媛儿太过柔顺,说不得脾气冷硬的萧成煜还能对她多几分耐心。
沈轻稚觉得皇后真是为儿子操碎了心。
她抬头看向赵媛儿,冲她温和一笑:“今日天色好,坐在此处能晒一晒寒气。”
赵媛儿缓缓行至她身边,犹豫再,才开口:“轻稚姐,他们是不是……是不是欺负你?”
问出这句话,耗费了赵媛儿全部勇气。
沈轻稚很有些意外,她倒是没想到赵媛儿居然会关心此事,不由温言道:“无妨,都不是什么大事,小秋已经去忙了,日子不会难过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放心,此事不会牵连你。”
赵媛儿一张清秀的巴掌脸涨得通红。
她一边摆手一边咬唇,慌张片刻之后,她才低低说:“我知道的,他们不会针对我,我算什么东西呀。”
“我就是……我就是,”赵媛儿声音很低,“我就是不明白,图什么呢?”
沈轻稚一句话,就让赵媛儿知道她毫不在意这些在她看来天大的事,她似乎从来都淡定自若,从不为外人惊慌失措。
赵媛儿很羡慕她,却也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她。
沈轻稚只有一个,她只能是赵媛儿。
她低声道:“过些时候,待得殿下搬了宫,那娘娘们定要入宫了,到时候我们又算什么?”
她的话听起来很凌乱,但沈轻稚却明白了。
赵媛儿的意思是,既然她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侍寝宫女,相互间何苦要欺凌,还不如一起携手,以后一起面对娘娘们的威压。
她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在太过单纯,单纯到沈轻稚也忍不住端详她面容。
这个毫不起眼的姑娘,这一刻面容却似有着光辉。
沈轻稚指了指明间内的椅子,让她自己搬来坐下,然后才说:“媛儿,对于她们来说,以后的娘娘们是她无法触碰的,亦或者现在的她们触碰不着,但我……亦或者你,她们却可以够得着,踩得到。”
“你问她们图什么,图的就是让我方寸大乱,让我无法舒舒坦坦过日子,若是如此,我是否会心生退意,是否会同纯卉嬷嬷,亦或者以后面见太子殿下的时候没完没了诉苦?”
赵媛儿安静听着沈轻稚的话,有的地方她听不明白,有的地方却一瞬便听懂。
“他们不想让姐姐得宠?”
沈轻稚顿了顿,微叹一声:“也可以这么说,但根源是,我根本尚未侍寝,太子殿下或许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她们的这番手段,着实有些着急。”
“当然,即便我得宠,她们的手段也不够瞧。”
“因为她们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我根本不会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难过伤心,更不会为此到处哭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轻稚道,“看来,光学四书五经不够,她们啊,应当学学孙子兵法。”
最后这一句,直接把赵媛儿说蒙了。
不过这姑娘虽说唯唯诺诺,害羞胆怯,却也有个优点,她听不懂的就听不懂,不会刨根问底,她只会在她听懂的问题上询问。
“可这是错误的,”赵媛儿轻轻开口,“无论怎么样,欺负别人都是不对的。”
沈轻稚听到这话,呆愣片刻,突然笑出声来。
她的声音轻灵,在这小院子里回荡,竟是引得赵媛儿也跟她一起笑起来。
“姐姐,我说错了吗?”
沈轻稚放下手中的绣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你说的很对。”
赵媛儿被她肯定一句,似乎吃了蜜一样,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沈轻稚不是冷心人,见她如此,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两个人莫名笑了一会儿,沈轻稚才道:“这春景苑,有些人已经离开皇后娘娘太久,久到自以为是的地步,久到以为以前十几年的主仆情分会一直在,原是皇后娘娘给了她一个最好的养老地,若是如此下去,倒是被她弄成了自己的桃花源。”
沈轻稚说的便是纯卉。
李大山和朱兴海敢如此阳奉阴违,一个是因王夏音给了好处,亦或者承诺了什么以后,另一个则是纯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看看她们自己要如何行事。
她自觉是在替皇后娘娘瞧看人,却忘记了,沈轻稚跟赵媛儿同那个宫女不同,她们两人是皇后亲自选出并让在坤和宫听训过的,皇后选出来的人,亲自教导过,还用你一个嬷嬷再管教?
她此举不是打沈轻稚的脸面,是在倚老卖老,让皇后娘娘不痛快。
所以,沈轻稚才说她自以为是。
她在这春景园里作威作福,拿捏那些侍寝宫女和宫人们诉苦无门,肆意妄为多年,这才有了今日这般得意忘形。
整个春景苑中,无论如何,李大山和朱兴海肯定是纯卉亲自选出来的,这两个若非她的人,也不能在春景苑中兴风作浪,也正因此,上行下效,看公公们都敢给沈轻稚没脸,那旁的宫女黄门自是不敢如何亲近。
他们便也只能冷着,淡着,阴奉阳违着。
一个人还好说,若是一整个春景苑的宫人都如何,能叫沈轻稚的日子难受死。
一日餐不济,茶水点心没有,衣裳洗不干净,院落脏乱不堪,若是再偷偷做些脏事,那简直可以让沈轻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若是傻了吧唧去寻纯卉申诉,恐怕还会被纯卉说要多思多想,宫里便就如此,她若是应付不来,便只能忍着。
沈轻稚当然不会去寻纯卉,她也不想忍,总要给这些人一个教训,才让他们知道做事要动脑子。
沈轻稚手里摆弄着已经绣出一半山峰的绣绷,对满脸迷茫的赵媛儿道:“你啊,每日就好好听讲,几位女先生都是大儒,能得她们教导,听一听教音,才是我们在这春景苑的益处。”
赵媛儿使劲点头:“是,我知道的,我会好好听讲。”
沈轻稚看向她,倒是问:“媛儿,你为何要来做侍寝宫女?”
以赵媛儿的性子,她一看就不是能跟人争宠的人,甚至沈轻稚觉得她可能还会惧怕萧成煜,毕竟萧成煜看上去跟冰块似的,年轻小姑娘大抵都会害怕。
赵媛儿微微一顿,她想了想才道:“一开始是沐芳姑姑看中我的,她问我愿不愿意,我说不愿意。”
赵媛儿低下头,很缓慢才说了一句:“我确实怕,也知道自己没这福气,别一个弄不好荣华富贵没享到,还得罪了贵人,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真不错,竟学会了这一句成语。
赵媛儿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纤细却骨节粗大的手指,低低道:“可这事不知叫谁知道了,以前跟我要好的姐妹,同我一起当差的宫人们就都开始疏远我,因着我一贯嘴拙,她们就整日里阴阳怪气,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
“那时候我想,既然如此,就当这个侍寝宫女算了,等我当上了侍寝宫女,她们是不是就不敢说我坏话了。”
沈轻稚听明白了,她这竟是被人刺激得头脑发热,胡乱就应下了差事。
沈轻稚心中微叹,问:“你后悔吗?”
赵媛儿半垂着的眼眸轻轻呼扇,卷翘的睫毛挡住了细碎的春光,在她脸颊上落下一片羽毛般的阴影。
“我不后悔。”
“既然走到这条路上,我就得走下去,”赵媛儿缓缓说,“即便一辈子都是侍寝宫女,这是我自己选的,选了,我就不后悔。”
————
果然如同沈轻稚所说那般,待到傍晚时分,杂役送过来的炭就是潮的。
月春暖,却仍旧有些乍暖还寒,尤其是太阳落山之后,长信宫中便如同早冬那般寒冷,傍晚时分若不烧暖屋舍,半夜便会被冻醒。
湿了的炭烟气重,若是放在屋中,会呛得无法入睡,好在沈轻稚提前准备,已让戚小秋备买了些许灰炭回来。
戚小秋把那一笼炭放到屋檐下,回来便道:“如此晒上两日,依旧可用,倒是不碍事。”
沈轻稚笑道:“你安排便是。”
戚小秋毕竟在尚宫局有关系,她若是寻了尚宫局的人,办事从不会有妨碍。
她采买回来的点心小菜都很不错,早晚配着吃粥也很香。
当然,那些“剩饭”沈轻稚也没直接扔,每日照例领回来,然后在照例送回去,一顿不落。
第二日,她们送去浆洗的衣服送了回来,意料之中的,衣裳并未熨烫平整,而且袖口的绣纹有些斑驳,一看便是被熨斗烫糊了又胡乱缝补,敷衍了事。
衣食住行都拿捏上,可让未见过这阵仗的年轻宫女难过至极。
但沈轻稚却似乎全不在意,她既不去求纯卉,也不同朱兴海和李大山争执,甚至每日高高兴兴去上课,回了自家屋舍也只安静守在屋子里,不是绣花就是读书,日子很是平静。
她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朱兴海和李大山落了下成。
李大山还好些,他并非是要巴结王夏音才会刁难沈轻稚,他是因同戚小秋的表姑早年有些龃龉,这才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但朱兴海却不同。
眼看这两日来沈轻稚八风不动,淡定自若,他却如同要跳墙的狗,实在也坐不住了。
趁着午歇时分,朱兴海臊眉耷眼地登了王夏音的门。
“我的姑娘,如今可怎么好?”
这个梁子是他结下来的,人也是他得罪的,春景苑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如今是瞧着他的面色刁难沈轻稚,但若沈轻稚不为所动,那不意味着他屁也不是?
王夏音也略有些烦躁,但在朱兴海面前,她还端着那侍寝宫女的架子。
“你急什么?”王夏音声若黄鹂,清脆动听,说出来的话却分外恶毒,“她可撑一日,难道能撑十日,十日?嬷嬷不叫她侍寝,不给她登名,她就翻不了身。”
王夏音眉眼一扫,高傲地看向朱兴海:“她早晚有向你低头的那一日,到时候,你还怕没有孝敬?”
春景苑原只有个侍寝宫女,最“受宠”的应该是沉默寡言的李巧儿,而王夏音和纪黎黎不过堪堪能留在春景苑,若非太子被皇后娘娘多番提点,她们怕是连这机会都无。
但王夏音身后却有人。
旁人不知,朱兴海是很清楚的,那戚小秋是瑞澜姑姑的表侄女,可这王夏音却是外甥女,她是瑞澜妹妹的孩子,要叫瑞澜姨母的。
这关系听着比戚小秋近了一层。
如此,即便她在太子殿下那没多少恩宠,但在春景苑依旧可以风光无限。
不过这一年光景,春景苑上上下下都被她笼络在身边,唯她马首是瞻。
所以,当来了沈轻稚这个莫大的威胁之后,王夏音一刻也等不了,立即便让朱兴海打压欺凌她。
不过十八岁的小孤女,能有多少城府?
王夏音原就只是尚宫局的宫女,平日里也从没见过皇后娘娘,她根本不明白,皇后亲选这几个字的意义。
她也小看了沈轻稚。
思及此,王夏音眸色微深:“嬷嬷不会给她没脸,但嬷嬷却并未阻拦,所以,我们不能停手。”
“若是停手了,你以为春景苑的人会如何看你这个窝囊废?”
王夏音声音悦耳动听,那话却如同钢针,插在朱兴海耳中。
朱兴海脸色微变,道:“我知道了,那就继续如此办下去吧,她能花钱买两日安稳,难道还能买一世?一个宫女罢了,手里又能有多少银钱?”
朱兴海如此说着,又阴涔涔笑起来:“我啊,就喜欢看这样美人哭着求我。”
沈轻稚自是不知这边如何谋划,她依旧在按部就班做着手中的荷包。
正面的山川清平已经绣完了,既能让人看出纹样,又有些粗糙质朴,算是不功不过,她未在荷包上留名,只是简单做了个茉莉花香囊,然后便打好平安如意结,这个荷包就做好了。
沈轻稚反复端详,颇为满意,还问戚小秋:“如何?”
戚小秋无奈地看着她一脸得意,不由道:“姑娘做这荷包,是要端午用来除祟?”
沈轻稚摇摇头,只笑着选了个枣木盒子,把这荷包端端正正放了进去。
“这荷包啊,是用来赚钱的。”
戚小秋没听懂,却也不多问,只仔仔细细收好荷包,然后又继续去煮粥去了。
春景苑的日子看似风平浪静,但长信宫中却波诡云谲,自是一片波涛暗涌。
月初六这一日,太子殿下被陛下训斥不敬师长,因此,他赶忙离宫,拿着早就备好的礼节登门看望重病的太傅张节恒。
这一次同之前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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