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 《融州往事 中》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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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主帅,也的确是大唐的百将之首,但我是奉圣旨讨逆,并非是听从薛大将军派遣。第二个问题,世人皆知我齐太行出身军户,家父与义父乃是同袍手足,家父殉国后,我因年幼便被义父收养,当年之事你沈家也都曾有记载,这没什么可说的。第三个问题,那六城十五将,已知我身怀圣旨南下讨逆,非但不助我,还敢以刀兵向王师。依大唐律,已成谋逆之实。我斩其首恶,宽其部属,已是王恩浩荡,你不懂吗?”
说到这里,齐太行的脸色已沉似水,一双黑瞳冷若冰霜地盯住了沈熙延的双眼,将之前藏着的满身杀戮之气全都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同时口中的语速也放得很慢,一字一顿地说道:“若非我不想大开杀戒,汝此时安有命在?”
“哗啦——”
“你……你要——我,我——你别过……别过来。”
沈熙延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屁股一下子没坐稳,向后摔了过去,把面前那些东西也都碰翻了一地。照说自家大哥也是个能打硬仗,杀敌无数的猛人,但毕竟不会对自己兄弟露出这等凶相,因此他一时间竟被齐太行给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二公子,怎么了,我不过就是回答你方才那三个问题而已,快快起来。”
收放自如。齐太行将这杀意瞬间收回,恢复了原本那平静的面容,甚至作势要伸出手去扶沈熙延一把。但这位已成惊弓之鸟的沈二公子哪里肯让他靠近自己,手忙脚乱地扶正了马凳,自己乖乖地坐好了。
齐太行半是戏弄,半是威逼了沈熙延一顿。此刻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眯了眯眼睛,准备开始说正题。他虽然是打算陈清利害,希望沈家这个从文的二公子能想清楚与朝廷作对的后果,并回去好好做他爹沈老侯爷的工作。可一打一摸的功夫好,并不代表他就真的能说服沈熙延。
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的长谈,简直耗尽了齐太行平日里一个月的唾沫。沈二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动摇,直到最终的妥协也是有起有伏的十分自然。
但也正是这份自然,让齐太行产生了怀疑。他深知自己的长短,虽然在用兵上敢打敢冲,可那也是对自己的战术和武力有着十成自信的前提下才行的。但眼下这一个时辰的谈话,自己无论是话术还是性格魅力,真的就足以将这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豪门俊杰给折服吗?
不得不说,沈熙延无论是表情还是话语,都未曾流露一点破绽。只是他毕竟身处敌营,又眼睁睁地看见自己好不容易带来的几万援兵全都折得一干二净,早急得五内俱焚了。而能在一个时辰中将这套感念圣恩,愿以大义劝父的戏码给做得如此足,已经完全算得上是世间一流的缜密心计。
只不过他遇到的是齐太行,是堪称大唐年轻一代金字塔尖儿上的那个人。是个论武力能排进朝中三甲,论心智也不输给沙场宿将分毫的家伙。他在被那亲兵头子再次推搡回囚车时,整整想了一路,也没琢磨明白自己这全本的假降到底是在哪儿露了马脚。
其实齐太行也没完全看透沈二,只是谨慎的天性叫他在最后关头放弃了以子劝父的想法,决定还是拿他当个挡箭牌最好。毕竟这虽难说是疏不间亲之计,可到底也保不齐失了手,成为放虎归山的一招臭棋。
此路不通,便另辟他路。齐太行派了百人斥候队出去探风口、抓舌头。同时又令全营兵士放弃警戒,尽快休整。这是多么大胆的想法,但他就是有这样的自信,拿准了沈家父子必然不会有自己这等魄力,必然会再三斟酌后决定是战是谈。等到他们发兵对垒,恐怕至少也是三四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
就这样,几千人在沈家的老窝门口睡了美美一大觉。等到天色将晚时,二三十个斥候返回来了,押着城中沈熙达派出来的部分探子来到了中军大帐报信。
虎贲旅审人的办法不多,但种种都残忍狠辣。几百年里不论是中原还是外族,那些受审的要么早早自杀成仁了,只要是有一点求生欲的,全都没办法闭住自己的嘴。
“城内有六万主力,五万步骑,一万水师。”
“世子已经点校人马准备出战了。”
“求援的二公子,还未传回任何消息。”
“沈侯爷亲自做过战前动员了。”
半个时辰中,齐太行就对江离沈家的情况了解了不少。他差令兵把全营的将士都唤醒,并对他们做了一番部署安排。在这个过程中,其余的斥候也都回来了,他们并非是行动迟缓,而是依照前任旅帅曹方将军亲授的探侦之法,分批次前进探查,分批次撤退汇报。斥候虽是一同出发的,但既能保证他们在拓展的过程中一直都有人做辅助,不至于出现单骑深入失联被抓的情况。同时也能保证在回撤之时,身后也一直有队员断后。再有一个好处就是信息是源源不断地报回的,比那种撒网式收到的情报更具有连贯性,也更容易掌握事态的变化。
月上柳梢时,沈熙达带着两万人马抵近双溪坝,隔着五里多地也扎住了阵脚。因为父亲和三弟已经反复与他交代过了,这支虎贲旅虽然只有数千人,但战斗力至少是地方军队的十倍,叫他千万不要轻敌。
即使沈家的江离军常年累月与岭南蛮众交战,已经算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骁勇之师,但在他们远远望见虎贲旅那仅在半天就布置好的行营时,还是不由得在心中暗道厉害,升起了一股自愧不如的情绪。
两万对四千,按说野战应当是碾压的局势。但沈熙达谨记着父亲的话,谨慎地派出了两千人前去探阵。一炷香后,回来了一千八百多人,但领兵的青年将军却没能回来,连尸首都留在了阵前。据士兵讲,他们抵进八百步时,虎贲旅一片寂静。抵进六百步时,虎贲旅仍是毫无反应。抵进四百步时,虎贲旅中哨兵发出警示。抵进二百步时,营中出现一人,朝着这边阵中射出一支火箭,这支火箭就像长了眼睛一般,直直地朝着沈军主将的位置落去,但在火箭被轻易拨开的一息之后,主将连着周围的百十个人,被空中突然降下的上千支黑箭给钉成了刺猬。原来那第一箭是用来做标记的,而接下来的箭雨居然如此精准,完成了斩首行动。
沈熙延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战法,愣了许久才意识到,如果自己白天没听父亲劝阻,莽撞地领着万把人就来闯阵,或许此刻的下场也不会比那位可怜的刺猬同袍强多少了。
隔了半个时辰,八千铁臂卒背负强弓缓缓推进到了虎贲旅营外八百步。他们分成了十支队伍,在各自队官的带领下,在四百步开外朝着营地倾泻了数阵箭雨。
双溪坝是个北高南低的缓坡,除了沈熙达麾下的这营天下闻名的铁臂卒,恐怕是没有多少人敢这样明知地形吃亏还敢与虎贲旅对射。毕竟这支队伍也算是老沈家用重金打造出来的一支嫡系王牌了,因为身处岭南,常规火器到了这里很容易受潮变成烧火棍,再加上沈家率领着大唐最强的一支水师劲旅,主战武器便是弓箭。经过了数百年的积淀,也就在天下强兵中站住了脚,闯出了名声。
齐太行早就防着这手了,他算准了自己拿弓箭叫沈家吃了亏,沈家必然会不服气地拿同样的办法回敬自己。所以在了望到沈家弓手就位之时,就吩咐所有士兵全都从营寨后门撤出五十步以避锋芒。因此纵使沈熙达的箭雨再猛,竟是连虎贲旅的皮毛都没伤到半分。
沈熙达当然不知道齐太行的安排,心道自己这一招至少也得让齐太行出出血,毕竟这重弓重箭的,哪是寻常盔甲盾牌所能抵挡的?但他和齐太行的差距也就在这儿,一个是料敌于先机,另一个是过于自信以致耽误战机。若是方才在最后一波箭雨腾起之时,沈熙达派马军冲寨,说不得这场战斗就能在营中打起来了,即便是斗不过虎贲旅,也不至于是白忙活一场。说到底这儿还是挨着江离城,他们沈家能死得起人,但齐太行那边可受不了。
整整三天过去了,江离军用掉了十五万支狼牙箭,即便是以沈家的财大气粗,也难免觉得有些肉疼。要知道就连沈渊年轻时打过的那些海战硬仗,也未曾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有过这般巨大的消耗。
“报!敌营有信使到。”
正在皱眉查看军需报文的沈熙达,忽然被帐门外传令的声音给扰了心神。他听准了是虎贲旅传信来了,额上的“川”字一下舒展了大半,他瞧了座下立着的参军们一眼,面露得意地道:“齐太行扛不住了,十五万狼牙箭起码将他们射死大半,这是来求饶了。”
“是啊,是啊……”
“咱们江离的箭阵是天下无敌的——”
“将军就是厉害,灭敌于翻覆之间!”
听得世子这么说,一众参军和偏将也都随声附和着,在他们看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毕竟在以往的那些战斗中,还没有哪只仅有几千人的部队能扛得住如此的火力覆盖。眼下这虎贲旅没有全军覆没,尚有余力派出信使通联,已经是叫人刮目相看了。
“把送信的带进来吧,咱们听听这个齐太行还能放什么屁。”众人这么一捧,沈熙达更是信心十足了,仿佛他已经看见齐太行营中那惨烈至极的景象了。
“参见沈将军,这是我家齐将军的亲笔信。”
被领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士兵,沈熙达和江离诸将顿时心中一凛,心道这齐太行随便派来个信使,竟然都是这身高八尺背厚两拃的虎狼之士,恐怕光是凭借这副身板儿,都足以对抗己方三五个士兵不落下风。但这样的情绪也只在大帐中周旋了一瞬,就化作了兴奋和欣喜的神色在他们的脸上表露出来了。
因为就在这士兵方才弯腰行礼的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在他腰间和大腿的衣物上,竟然渗出了丝丝殷红之色,并且瞧他的动作,也明显是不够利落,身上应当是受了不轻的伤。
“来人,将他的衣甲除去。”沈熙达嘴中流露出了一丝玩味,挥手叫来了六七个亲兵,示意他们把这个信使的衣服都给扒了。
“沈将军!虽说两军阵前不伤来使,但您要杀要剐在下绝不吭一声,却不知为何要羞辱于我?”那信使看着几个朝自己逼近的亲兵,急忙叫道。
沈熙达只是看着他却不答话,那几个亲兵见长官没有改变命令,一个个摩拳擦掌就向着信使聚拢而去。
能做世子亲兵的人,已经称得上是融州的一等军卒,但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两个加油五个动手,还都挨了不少拳脚才将那名虎贲信使给制服,又费了勒牛的大力才将那人的衣服都给撕扯开来。只见他肌肉隆起的半身上,赫然包裹着数层纱布,此时经了这样大的一番折腾,已经都被鲜血浸透了。
“继续,将纱布解下。”沈熙达嘬着牙花子说道,他想要印证自己心中的想法,哪里还顾得上敌人的死活,况且两军阵前,从来也不会有谁怀着丝毫妇人之仁。
肩头,肋间,腰际。这信使身上的伤比大家想的都要重,纱布黏着半干的血扯下,使得原本未愈的伤口再度崩裂,此时又汩汩复流。
“将军,全是箭伤,足有五处。”亲兵小头目将手中拎着的那些沾血的纱布丢在颓坐着的信使身上,抱拳对沈熙达回道。
“呵呵,你们下去吧,再给他叫个郎中来。”他当然也瞧见了信使身上全都是箭伤,而且还是他沈家特有的狼牙箭造成的,那翻着的锯齿状的伤口就是证据。眼下齐太行一定是满营的伤兵,才不得不派出一个满身受创的人来送信,自己这三日的箭雨强攻果然没有白费!
想及此处,沈熙达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他轻轻撕开齐太行的那封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后,微笑也就变成了狂笑。
“哈哈——想不到这统领天下第一强兵的齐太行也有今天!来人,读信!”
“少侯爷,吾已知江离沈氏鸣镝之利,明日自当退避五舍以示敬意。你我本为同袍,当为国效力尽忠,不必死生相对。太行顿首。”
信很短,只寥寥三四行,在亲兵头目的粗声中很快读完了。沈熙达的脸色越来越好,帐中诸将的笑容也越来越盛。
沈熙达没有动笔,而是轻蔑地命令那信使重新穿上了衣服,叫他带句自己的口信给齐太行,就说既然知道厉害,也就别三舍五舍的了,直接退回融州之外,等着薛信忠的兵到了再正式递帖子拜访沈侯爷吧。然后就让亲兵们把他轰出营去了,连匹马都没给。
“诸位,你们怎么看?”赶走了信使,沈熙达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冷,环视着帐内众人说道。
“将军,想必齐太行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说明天要撤退百五十里休整,我们正好也就慢慢逼近,这样的话他们自然也就不敢停留,只要我们收复了木房关,就有了再次将其挡住的屏障!”左手边站着的一位中年谋士说道。
“世子!王参军所言极是,况且蓬东和庆城的人马也绝不可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被彻底歼灭,我们一旦拿下了木房,消息就能传出去了,到时候我们再派出小股部队穿插联络,收拢残兵。或许在这三关之内将齐太行部全歼也不是一句空谈。”右侧的一名年轻小将兴奋地接过了话头,激动地抱拳说道。
不得不说,这两位的发言确实描绘出了一幅乐观的前景,其余人的脸上也都现出了深表赞同的神情,一个个不住地点着头。他们摩拳擦掌,就等着沈熙达一声令下,带着他们去领那件大功了。可不管他们怎么激动,上座的这位世子爷却是微笑不语,只由着他们在下面交头接耳。
“肃静!肃静!”那王参军到底年纪大,心思多,情绪也比不得那些少壮派的年轻人一样亢奋,此时看见沈熙达的样子,知道他应该是还有其他的打算,连忙按住了众人的议论,示意他们认真听听沈熙达的话。
沈熙达看见这一干部下的士气如此之高,心中自然得意。他递了一个赏识的颜色给王参军,接着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你们来猜猜,我方才为何要苛待信使,还要给齐太行传那样的话?”
下面的人这次学精了,没人再主动接话,而是都眼巴巴地瞧着前面,一副坐等赐教的样子。
沈熙达很是满意,也就不再卖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故作狂妄就是要麻痹齐太行,他想走就能走得了吗?今夜便是他丧命之时,此地便是他的埋骨之地!”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熙达居然是在用那几句狂言做幌子,想在齐太行退却之前,出其不意地将虎贲旅全部歼灭在这里。但大家稍稍一想也就理解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那齐太行年少成名,不仅是薛信忠的养子,更有着大唐青年第一战将的称号。如今他气势汹汹而来,却在此兵锋受挫,更是主动修书传信,用词也是诚恳谦卑得很,给足了沈熙达的面子。
但一向悍勇无当,在南境闯出赫赫声威的沈家世子爷怎么会放弃这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若是虎贲旅果真折戟在融州,那今后这第一人的位子可就姓沈不姓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