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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靖是最先赶到停云峰的,因为卓云和白易水起先绕了路,所以并没有那么快到达。
青山横隔,碧水缭绕,一幅匹练一般的瀑布飞射而下,砸起万千万千碎玉,最终溶入那水潭之中,汇聚成澄澈的溪流缓缓流下停云峰去。
站在高台之上,看着那熟悉无比的景色,唐靖却只觉得恍若隔世。
之前司徒情住过的草庐已被追杀唐靖的唐门弟子给焚毁,只留下一片焦黑惨淡的土地,唐靖拿着一根木棍,在那地面上翻找了片刻,忽然,他看到了一样异常眼熟的旧物。
一柄烧得漆黑的剪刀。
这把剪刀就是寻常的样式,但唐靖看到这柄剪刀,心中却生出几分及其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缓缓低下头,将剪刀拾了起来,想起那个时候他跟似敌似友的司徒情相处的场景,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十分怅然却又温柔的笑意。
想着,唐靖将那柄剪刀用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这才站起身来。
走过了无数曾经到过的地方,却找不到半分人迹。
司徒情似乎……并没有来过。
唐靖看着地面上那一半坍塌下来被烧毁的木桩,微微皱了皱眉头。
白跑一趟吗?
可最终唐靖沉吟了片刻,却是去了自己之前被关押的那个山洞,取出了不少火烛和木材等物。
他想等一等。
现在的唐靖已经算不上唐门的弟子了,他在内心里早就把自己跟皇室还有唐门的关系撇了干净,虽然唐靖很是崇敬现任的唐门门主,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实在是让他觉得齿冷。
唐门并不算名门正派,但好歹也传承了几百年,暗杀也大多杀的是不义之人,现在为了维护唐门的声誉,不陷入纷争,居然就这么把罪名栽赃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唐靖很是心寒。
至于唐靖为什么不直接去魔教总堂寻人,一是他觉得魔教总堂太过隐秘偏僻,而魔教中人除了司徒情和卓云他并不认识其他的,如果贸然前去还没见到司徒情便被抓起来杀掉那实在是得不偿失。二是……唐靖始终有一种预感,一种司徒情一定会来这里的预感。
但愿他没有猜错吧。
·
花了半天时间,唐靖在草屋原处搭了一个粗陋的草棚起来,勉强可以遮风挡雨,也可以供他容身。
晚餐依旧是烤兔肉,唐靖坐在篝火前,想起司徒情第一次吃兔肉时的情形不由得微笑了起来,看着那烤的金黄的兔肉,唐靖忽然心有所感,便从怀中掏出笛子,静静地吹了起来。
笛声悠扬婉转,却带着一缕不易让人觉察到的哀思,似乎是在思念什么,极尽缠绵,又有些哀婉。
“吁——”听到这个笛声,白易水不由得勒马,卓云也目光中生出几分疑色。
“这里还有你们教中的其他人么?”白易水问道。
卓云摇了摇头,“此处极为隐秘,不会有他人知晓。”
白易水又听了片刻这个笛声,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半晌,他笑了笑,道:“也许不是敌人,是故人。”
“嗯?”卓云很是诧异。
但白易水也并不多加解释,而是一甩缰绳,让马儿继续前进。
笛声越来越近,卓云神色愈发警惕起来,倒是白易水一直微笑着,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马儿在山脚下停住,卓云十分敏锐地便看到了那草棚处的篝火,目光一冷,翻身下马,提步就想冲上去。
而白易水见状,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让卓云稍微冷静下来。末了他微微一笑,去把马儿栓到一边,便牵过卓云的手,和他一起往篝火处走。
等到三人打了个照面,最吃惊的无疑便是卓云了。
而白易水却是一脸‘我早就料到’的神情,一直微笑不语。
唐靖见到卓云,目光一动,随即自己也料到了几分,忙起身道:“子卿他也来了吗?”
卓云没想到唐靖会摸到这里,心中一开始甚至闪出几分想要杀人灭口的念头,但想到唐靖应该不会害了司徒情,他目光冷了冷,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而卓云说出这句话,自己又一下子就后悔了,因为这摆明了就是告诉唐靖——司徒情会来。
果然,唐靖闻言目光一亮,道:“子卿他会来?”
卓云后悔失言,情急之下竟唰地一声拔剑抵上了唐靖的脖子,厉声道:“你是觉得你害教主害得还不够惨吗?”
卓云这话却是一下子击中了唐靖软肋,唐靖自己也知道因为追魂针一事,司徒情吃了多少苦,可他仍旧是自私地希望司徒情能够陪在他身边。听到卓云这话,便是如同当头棒喝,晴天霹雳一般。
眼见唐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卓云目光微微动了动,知道自己的话说的有些重了,但瞬间他又恢复了冷冽的神色,涉及到司徒情的事,他不能不自私。
一旁的白易水见状都以为唐靖会知难而退,可唐靖失神了半晌,目光却渐渐转为了坚定,只见他低声,道:“我知道我欠他的,所以如果他不想见我,我可以离他远远地。但是这一次,武林中人都想追杀他,要他的命,我不能坐视不管。”
唐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十分淡然,但这淡然中更是有一种不容否认的坚定。
卓云听到唐靖这话,眼中稍有动容之色,可片刻之后他又冷笑一声,正准备开口,却被一旁的白易水给轻声打断了。
“既然唐兄自己心甘情愿,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白易水很少对卓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卓云闻言陡然一愣,他回过头对上白易水的目光,忽然发觉白易水的神情异常严肃,沉默片刻,卓云会过意来……
半晌,卓云面色不佳地收回剑,冷冷道:“你爱等就等,我不管你。”
说完,卓云转身就走。
白易水见状,淡淡一笑,然后回头看向唐靖。唐靖冲他点了点头,二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目光,白易水便也转身离开了。
·
卓云坐在山洞前,用溪水洗着自己的长剑,月光洒在剑上,映出一片清寒,以及——卓云没什么表情的脸。
白易水缓缓走过来,看到卓云这般,忍不住微微一笑,解下披风抬手给卓云披上,道:“又生气了?”
卓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白易水的披风,冷冷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白易水挑了挑眉,拿着披风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又把披风系回自己身上,道:“你愿意替我改口,我很高兴。”
“跟你没关系。”卓云唰地把剑插回剑鞘,起身就走。
白易水见状,目光一动,眼中笑意更深。
而卓云走了两步,听到身后半点动静没有,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结果一回头便正对上白易水笑吟吟的目光。
瞬间,卓云脸色一红,连忙别过眼,继续蹭蹭蹭往前走。
结果越走,卓云越生气。
他觉得白易水这人实在是太小气了,他只不过是为着司徒情多说了几句话,白易水就要用那样的语气怼他。
生气!
这么一想,卓云忍不住提步便纵身朝山上飞去,可没想到他刚提起气来,一个身影便如鬼魅一般追到了他的身后。
“你做什么?”卓云眉头一皱,刚想发火,就被白易水抱了个满怀。
他心中一惊,顿时挣扎起来,纵然白易水轻功再高也无法在空中借力,卓云这么一挣扎,二人便双双从空中落了下来,直滚着跌入了深深的潭水中。
水花四溅,晚秋的溪水带着分外的凉意,卓云不识水性,整个人埋进溪水中几乎要窒息,一时间他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拼命地抬手想要挣扎出去。
白易水觉察到卓云的异常,连忙抱着卓云浮出水面,两三步快步走回到岸上。
此刻的卓云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白易水一首扯下披风将他紧紧裹住,一边给他输送真气温暖身体。
水,这是卓云最害怕也最厌恶的东西。
多年前他因为私自出逃被打断双腿,后来杨珏为了惩罚他,就把他死死地按进装满了药水的浴桶里,等他感觉到快要溺死才放他上来呼吸片刻,然后又按下去。
卓云就是因为这样的对待所以才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许多之前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唯独这件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靠在白易水怀里,卓云抖了半晌,才渐渐平静下来。
白易水也觉察到,卓云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源于内心的恐惧。
是水么?
白易水不知道,但他知道,以后无论如何他都会把卓云保护的好好地,再不让他出现这种情况。
想到这,白易水,低下头,在卓云的湿发上吻了吻,卓云感觉到白易水的动作,微微一震,但这一次他没有选择挣脱,而是伸出手,缓缓却又有力地抓住了白易水的手臂。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卓云的这样一个动作让白易水心疼又好笑,片刻之后,他将卓云抱的更紧了些。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卓云的神情渐渐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便轻轻推开了白易水。
白易水也没有显出什么失望的神色,而是起身去一旁拾了一些树枝过来,可不巧的是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被水浸湿,没办法使用。
白易水有心想去找唐靖借一些火种,但想起方才的事决定还是不离开,坐在原地沉默了一会,白易水拿了两块干树枝,然后用真气贯在指间,刷刷几下擦出火星来,这火就算点着了。
明亮的篝火升起来,卓云看着那篝火微微发呆,半晌,他低下头,伸手把散乱的湿发解下了,披在肩上,末了,他低声开口道:“以前在教中的很多事我都忘了。”
白易水听到卓云忽然这么开口,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随手往篝火中添了一根树枝,道:“忘了便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卓云听到白易水这话,目光微微动了动,然后语气放缓了几分,轻声道:“以前杨珏对我特别不好,总是喜欢折磨我,我怕水,也是因为他。”
白易水听到这里,拨弄火堆的动作忽然停了停,末了他迟疑了片刻,道:“如果只是因为药浴,不至于这样吧。”
“嗯。”卓云没听出白易水话里异常的情绪,点了点头,道:“我以前逃跑过一次,但理由是什么我忘了,杨珏因为这件事把我狠狠教训了几次,怕水的由头也算在这里。”
顿了顿,卓云忽然有些好笑地道:“其实我能感觉到我那个时候特别怕杨珏,没想到居然还有勇气逃跑,大概真的是傻吧。”
白易水攥住树枝的手忽然收紧,末了,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把手里的树枝扔到一边,淡淡道:“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
卓云‘嗯’了一声,道:“是啊,等这次事情结束,我就离开那个鬼地方,再也不回去了。”
“你就是想回去,我也不会放你走。”白易水目光灼灼的道。
卓云瞥了他一眼,轻笑:“你好大的面子。”
白易水笑:“自然是你给的。”
嘴皮子功夫,卓云向来是比不过白易水,他脸皮也不如白易水那么厚,说了两句就接不下去,扭头过去看天上的月亮,其实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白易水看着这样的卓云,心中不由得涌出几分温柔之意,却也不再说话,只是缓缓伸过手去,握住了卓云的手。
卓云没有回头,却也任由白易水握着,过了一会,他翻过掌心来,与白易水十指相扣,像是再也分不开。
·
唐靖躺在小小的草棚里,看着那屋顶的缝隙间漏下的月光,微微有些出神。
他手边放了一个未完成的花环,只有草叶,没有花,这个季节在山中也只有一些四季常青的树还在,花却是不多见了。
除了司徒情,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而就是司徒情,现在也不想见他,想到这里,唐靖忽然心中一痛。
忽然,唐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他扭头,看到远处黑色的天幕下有黑影扑棱棱飞过,像是鸟,又不像。
唐靖心里一动,迅速翻身坐起,纵身一跃,抬手一个飞镖掷出,那黑影便一声锐鸣,然后跌落在了地上。
唐靖上前几步将那地面上犹自扑腾的黑影拾了起来,再翻过来一看,果然又是传讯的鸽子。
解下了鸽子脚上绑着的竹筒,唐靖抽出竹筒中塞着的字条,再点燃火折子一看。
!!!
五大门派将于三日之后攻打魔教总堂。
唐靖无法确定这消息的真假,但他知道,既然鹧鸪僚有这个消息,那么一定不是空穴来风。
沉默了半晌,唐靖起身,拿着纸条,去山上找白易水和卓云商量对策。
·
而此时司徒情则在一家客栈的下房里躺在木板床上休息,然而他却始终都无法入睡。
司徒情自己为了避开武林人士们的耳目也绕了许多的弯路,可他自己其实对于恢复武功这件事并不是太在意。
甚至……他有些想逃避。
虽然他的筋脉底子还在,但重新修炼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异常痛苦的一件事,不光是要付出大量的时间,还需要大量的药物来修复损伤的筋脉。
如果不是为了卓云和自身的性命,司徒情也不愿意这么做。
《天问》这本秘笈确实可以使人长寿,但并不能长生不老,原理不过是修炼了秘籍之后,筋脉被真气充盈,更加容易吸收来自外界的灵气,也减缓了人的衰老。
可一旦修炼之后筋脉受损,那么衰老的速度也是常人的几倍,因此,修炼《天问》本就是一个无法回头的路,中途停滞都会遭到反噬,只能不断修炼下去。
上次迫不得已动用了魔教秘术之后,司徒情的筋脉受损,肌肤也渐渐开始呈现出衰老之态,先是从胸口的皮肤,接着便是手臂,渐渐的,手上也开始出现皱纹。
脸色也由以前均衡而透着灵气的白变成了病态的苍白,瞳孔的光更是黯淡了许多。
比起死亡,司徒情更害怕衰老。
想到这,司徒情忍不住坐起身来,推门去了院中。
后院里有一口水井,司徒情走到水井旁,正准备去除面上的伪装,看看自己这张脸究竟衰败成了什么样子,忽然他就听到门外传来嘈杂的吵嚷声。
司徒情心中一凛,随即便站起身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而这时,他已经看到无数举着火把的官兵闯进了客栈里。
为首的官兵举着一张画像,那画像中的人赫然就是司徒情自己,不知是出于哪位高人的手笔,不光形似,还有七分神似。
司徒情知道自己的皮相很好,而现在陡然见到这张画像,再联想起自己日渐衰败的面容,竟让他心中微微发冷。
那些官兵十分嚣张,一边推着搡着让一个一个房间找人,一边吆喝着‘要是见到此人立刻上报,赏金三千两’。
自己居然这么值钱?司徒情在一边安静地站着,默默想。
很快,便有官兵看到了司徒情,然而那人只是扫了司徒情一眼,便轻蔑的回过头去,还啐了一声:“这丑鬼。”
司徒情的易容确实很丑,如果是平时,司徒情听到这话一定是波澜不惊,可这一刻他听到这句话,心脏却猛地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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