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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家姑娘嘤嘤的哭,奔跑过去:“我不识路啊,你怎么了……”
那杀手身中数刀,从怀中掏出个小包裹,虚弱地说了声:“伤药……”戴家姑娘便手忙脚乱地给他上药。
或许是因为长期刀口舔血的厮杀,这杀手身上中的数刀,大多避开了要害,戴家姑娘给他上了药,又拿刀割了附近死者的衣服当绷带,笨拙地做了包扎,杀手靠在附近的一棵树上,过了许久都未曾死去。甚至在戴家姑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两人俱都脚步踉跄地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这是奇异的一夜,月亮透过树隙将清冷的光芒照下来,戴家姑娘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搀扶在一起,身边的男人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给人的感觉随时可能死去,或者随时倒下也并不出奇。但他没有死去也没有倒下,两人只是一路踉踉跄跄的行走、继续行走、不断行走,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这才在山洞前停下来,杀手倚靠在洞壁上,静静地闭目休息。
如果有追兵跟来,他们也已经毫无办法了。随后一天的时间,戴家姑娘仍旧随时担心着眼前的杀手,他靠在那儿随时可能死去,于是她便坐在另一侧,静静地盯着他,他的胸口因呼吸而轻微起伏一下,她的心中便安定了一些。到得这日中午,对方醒来了一次,换换地从腰间掏出一片肉干递给了她,戴家姑娘则到附近找到了一条溪流,用树叶带了些清水回来,给对方喝了。
多数的时候,那杀手仍旧是犹如死去一般的静坐,戴家姑娘则盯着他的呼吸,如此又过了一晚,对方并未死去,动作稍稍多了一些,戴家姑娘才终于放下心来。两人如此又在山洞中休息了一日一夜,戴家姑娘出去打水,给他换了伤药。
又是清晨时分,她悄悄地出了山洞,去到附近的溪边。彻底放下心来之后,她终于能够对自己稍作打理了,就着溪水洗了脸,稍稍整理了头发,她脱掉鞋袜,在水边洗了洗脚。前夜的奔逃之中,她右脚的绣鞋早已不见了,是穿着布袜走了一夜的山路,如今有些疼痛。
阳光从东面的天际朝树林里洒下金黄的颜色,戴家姑娘坐在石头上静静地等待脚上的水干。过得一阵,她挽着裙子在石头上站起来,扭过头时,才发现不远处的地方,那救了自己的杀手正朝这边走过来,已经看见了她未穿鞋袜时的样子。
对方正扶着树木前行,阳光之中,两人对望了一眼,戴家姑娘手抓着裙摆,一时间没有动作,那杀手将头低了下去,随后却又抬起来,朝这边望过来一眼,这才转身往溪流的另一端去了。
戴家姑娘回到山洞后不久,对方也回来了,手上拿着的一大把的蒲草,戴家姑娘在洞壁边抱腿而坐,轻声道:“我叫戴月瑶,你叫什么啊?”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片刻之后,说道:“我们下午启程。”
他捣鼓着蒲草,又加了几根布条,花了些时间,做了一只丑丑的草鞋放在她的面前,让她穿了起来。
下午时分,他们启程了。
杀手没有再让她搀扶,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到得第二日,找到了临近的村庄,他去偷了两身衣服给彼此换上,又过得一日,他们在附近的小县城中暂歇,他给她买了新的鞋子。戴月瑶将那丑丑的草鞋保存了下来,带在身边。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将这草鞋保留下来,他们一路上也没有说过多少话,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清楚——被追杀的那晚似乎有人喊过,但她太过害怕,没能记住——也只能告诉自己,这是知恩图报的想法。
两人此后又同行了几日,对方的伤势已然痊愈,甚至偷了钱,弄了一辆马车,一路朝北走,数日之后,他们穿过了一处看似无人的山谷,在山谷的那边,找到了聚集数百人的大队人马,她找到了兄长,杀手找到了疤脸,这数百人的领头者,是传说中的福禄前辈,即便是戴月瑶这样的大家闺秀,也听说过这位抗金前辈的名字。
疤脸带着他们一路进去,见到了那白发的老人,随后给他们介绍:“这是戴姑娘。”“这是白夜。”戴月瑶心想,就是这个名字,那天晚上,她听过了的。
他们没能再说话,因为兄长那边已经将她领了过去。众人在这山间停留了一晚,当天晚上又有两批人先后过来,聚义抗金,戴月瑶能够感受到这处山间众人的喜悦,不过眼下对她而言,挂心的倒并非这些男儿事迹。
第二日上午,她休息妥当,吃过早餐,决定去找到对方,正式的做出感谢。这一路寻找,去到山腰上一众首领聚集的大凉棚里,她看见对方就站在疤脸的身后,人有些多,有人跟她拱手打招呼,她便站在一旁,不好过去。
凉棚的那边,有人正在朝众人说话。
“……而今的局面,有好亦有坏……西南虽然击溃宗翰大军,但到得今日,宗翰大军已从剑阁撤出,与屠山卫汇合,而剑阁眼下仍在女真人手中,大伙儿都知道,剑阁入西南,山道狭窄,女真人撤出之时,点起大火,又不断破坏山路,西南的华夏军虽然击溃宗翰,但要说人手,也并不乐观,若要强取剑阁,恐怕又要牺牲许多的华夏军战士……”
“……也就是说,如今咱们面对的状况,乃是秦将军的两万人,须得对上宗翰、希尹的近十万兵力,再加上一支一支伪军帮凶的助力……”
“……不过,咱们也不是没有进展,戴梦微戴公,王斋南王将军的举事,鼓舞了不少人心,这不到半月的时间里,相继有陈巍陈将军、许大济许将军、李林城李公等四五支军队的响应、反正,他们有的已经与戴公等人汇合起来、有的还在北上途中!诸位英雄,咱们不久也要过去,我相信,这天下仍有热血之人,绝不止于这么一些,咱们的人,必定会越来越多,直到击溃金狗,还我山河——”
上方的话语铿锵有力,戴月瑶的目光望着疤脸身后被称为白夜的杀手,倒是并没有听进去太多。便在此时,陡然有混乱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抓住了——”
“娘的,兔崽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中计了——”
一阵乱糟糟的声音传过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戴月瑶也朝外头看去,过得片刻,却见一群人朝这边涌来了,人群的中间,被押着走的竟是她的兄长戴晋诚,他被打得口鼻淌血,有人看见戴月瑶,也道:“别让另一个跑了!”
有凶神恶煞的人朝这边过来,戴月瑶往后方靠了靠,凉棚内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出来道:“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这小姑娘跑得了吗?”
戴月瑶看见一道身影无声地过来,站在了前方,是他。他已经将手搭在了短刀上。
戴晋诚被推向大堂中央,有人走上前去,将一些东西给前方的福禄与方才说话的那人看,便听得有人道:“这小兔崽子,往外头放情报啊!”
“通风报信,怕不是第一次了,咱们在这里聚义的情报,都暴露了!”
众皆哗然,人们拿凶狠的目光往定了被围在中间的戴晋诚,谁也料不到戴梦微举起反金的旗帜,他的儿子竟然会第一个叛变。而戴晋诚的叛变还不是最可怕的,若这其中甚至有戴梦微的授意,那如今被号召过去,与戴梦微汇合的那批反正汉军,又会面临怎样的遭遇?
有人拔出了刀,也有人朝戴月瑶这边围过来了,福禄在原地愣了半晌,下一刻,身形在呼啸间已经到了戴晋诚的面前,沉声道:“说!怎么回事!?”
他年事已高,武艺也入了化境,这一声暴喝夺人心魄,那戴晋诚心中本就恐惧,在这一声大喝中陡然躬起了身子退后了两步,恐惧中竟发出疯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一帮乌合之众,岂会是女真谷神这等人物的对手!叛金国,袭襄樊,举义旗,你们以为就你们会这样想吗?人家去年就给你们挖好坑啦,所有人都往里头跳……怎么回事!我不想陪着你们死还不行吗——”
戴月瑶的脸陡然就白了,一旁那疤脸在喊:“白夜,你给我让开!”
前方说道:“不关她的事吧。”
“谁知道!”
“娘的,汉奸的狗儿女——”
那戴晋诚面目扭曲着后退:“哈哈哈……没错,我通风报讯,你们这帮蠢货!完颜庾赤大将军已经朝这边来啦,你们统统跑不了!只有我,能帮你们反正!你们!只要你们帮我,女真人正是用人之机,你们都能活……你们都想活,我知道的,只要你们杀了福禄这个老东西,女真人只要他的人头——”
他退到人群边,有人将他朝前方推了推,福禄看着他:“你是汉奸,还是你们一家,都是汉奸?”
“你们才是汉奸!黑旗才是汉奸!”戴晋诚伸手指向福禄等人,口中因为大吼喷出了唾沫,“武朝先君被那姓宁的魔头所杀,你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当初秦相公说要征西南,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的拖后腿!你们还算是武朝人吗?女真人与西南两败俱伤,我武朝方有再起之机,又或者女真击垮黑旗,他们劳师远征是要回去的,咱们武朝就还能得几年喘息,徐徐图之,未尝不能再起——”
“你们才是真正的汉奸!蠢驴!没有脑子的粗鲁之人!我来告诉你们,自古以来,远交而近攻,对远的势力,要来往!拉拢!对近的敌人,要进攻,不然他就要打你了!对我武朝最糟的事情是什么?是黑旗打败了女真,你们这些蠢猪!你们知不知道,若黑旗坐大,下一步我武朝就真的没有了——”
他口鼻间的鲜血与唾沫混合在一起:“我父读圣贤之书!知道何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我读圣贤之书!知道何谓家国天下!黑旗未灭,女真便不能败,不然谁去跟黑旗打,你们去吗?你们这些蠢驴——我都是为了武朝——”
这样歇斯底里的咆哮与嘶吼之中,远处的山间传来了示警的声音,有人飞快地朝这边奔跑过来,远处已经发现了完颜庾赤带领的骑兵队伍。压抑的气氛笼罩了那凉棚的大厅,福禄环顾周围,浑厚的声音扩散出去:“尚有机会!既然这小狗的阴谋被我们提前发现,只说明金狗的谋划尚未完全成功,我等今日全力拼杀,务必以最快速度北上,将此阴谋告诫举义、反正之人,这些英雄义士,能救多少!便救多少!”
戴晋诚也喊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没有去路了!你们跟着我,是唯一的活路!”
他这话说完,福禄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他,一掌如雷霆般拍了上来,戴晋诚整个身体轰的倒在地上,整个身体从头到脚,骨骼寸寸而断。
戴月瑶这边,持着刀枪的人们逼了上来,她身前的杀手说道:“也许不关她事啊!”
疤脸也持刀走来了:“她活着便有人心存侥幸。”杀手怔了一怔。
后方有刀光刺来,他反手将戴月瑶搂在背后,刀光刺进他的手臂里,疤脸逼近了,白夜陡然挥刀斩上去,疤脸目光一厉:“吃里扒外的东西。”一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白夜的刀,停在半空中,后方的女子揪着他后背的衣服,低声说了一句:“原来你叫白夜啊。”已经有长刀从她的背后刺进去了。
鲜血流淌开来,他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死去了。
不久之后,完颜庾赤的兵锋踏入这片山岭,迎接他的,也是漫山的、不屈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