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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珪拿足了架子,看一群大臣嘭嘭地磕头,只是冷笑不说话。萧恒实在看不过去了,拱手对邓珪施礼说:“邓……邓公,得饶人处且饶人。若能包容,朕……我回城之后,自当重重酬谢。”
邓珪哼了一声道:“官家既然说话了,那就金三万两,银五万两,我自然送还诗稿。”说着把两份诗稿卷起来往怀里一塞。萧恒一听这数字,眼前一黑,只能强撑着道谢。邓珪冷笑着拱手说:“咱家此来,别有要事。大靺鞨国几位王子殿下吩咐下来,明日在刘家寺观灯,请官家与众大臣前去。”
元夜观灯,原本也是汴京城的一大有名风景。往年繁华时,结灯动则数十万盏,又有一批艺人在其中舞蹈杂耍,热闹非凡。只是今年四壁城墙上都是乌里温人,城里老百姓哪里还有心情观灯。偏偏几个乌里温人元帅喜爱南朝繁华,勒令开封府出灯,要在城外大搞灯会,于是做好的几万盏灯都运出城,在刘家寺装点起来。
第二天下午,乌里温元帅完颜粘罕的长子,真珠大王完颜设野马和次子宝山大王完颜斜保,带领铁甲马军三千,裹着萧恒以及一班大臣,来到刘家寺。乌里温人主力都囤在这里,结了几十里营地,称为刘家寺大寨。两路乌里温人的最高统帅完颜粘罕和完颜斡离不亲自出寨门,驻马在门外迎接萧恒。萧恒一看他们穿戴,不觉苦笑。
这两位都是满脸胡子的粗豪大汉,偏偏最喜欢南朝风雅。他们都戴着南梁大臣服饰中最尊贵的七梁进贤冠,额花镂金贴银,上罩貂蝉笼巾,后面又插一支白竹笔。可惜这么精致的冠冕,后面却拖出油亮的长辫来,不伦不类。而且这七梁进贤冠很有讲究,必须搭配隆重的朝服才能穿。粘罕和斡离不哪管那么多,各穿了一件紫色的刺绣缎面皮裘,却是汴京城内富人的寻常穿着。沐猴而冠四个字,用来形容他俩是再贴切不过了。
刘家寺大营空出了好大一片地,摆了长长两列座位。酒席三面用木桩张了布幔,只留南面空着,方便赏灯。粘罕和斡离不挟着萧恒坐了居中的位子,自己一左一右在旁边陪着。萧恒一看面前的食器,竟然有一只四寸金蹄玉骆驼,以及一尊拳头大小的金爪紫莹石香龟。这是大内之中最贵重的食具,萧恒十分清楚,就算过年也难得拿出来用一两回的,如今却摆在这里!
“官家可还中意这食具么?”邓珪在一旁嘿嘿地笑,“咱家特地跟粘罕大王提到,要大内贡来,灯宴上好用。”
萧恒看看下面一排桌子,食具形制如一,镶嵌着象牙、犀角、美玉、玳瑁、黄金、琉璃,极尽奢华精美。这套食具是他父亲萧佶下令制造,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用。邓珪帮着金人搜刮皇宫财宝,竟然刮到了龙德宫他父亲头上。萧恒愤恨到极点,却毫无办法,只能拱手道谢说:“邓公有心了。”
邓珪依然是一副戏谑的口吻,拿了一张单子过来:“请官家点汤。”
萧恒有些诧异。宋人风俗,散席时才吃汤,没有上来就点汤的道理。邓珪却揶揄地笑着说:“南人后吃汤,北人却是先吃汤。官家可入乡随俗。”言谈之间,把汴京也当作金国土地了。萧恒忍着恨,勉强点了一碗蜜渍橙汤。
这边吃着汤,那边灯火已经一一点燃。萧恒抬眼望去。四五十丈以外的地方,用竹木绞缚了一个三丈多高的大山棚。山棚左右各结一条草龙,蜿蜒十丈开外。山棚和草龙上都插满了灯烛。有金珠灯,琉璃灯,璎珞灯,华丽到了极点。山棚上又有巧妙的机关,用木轱辘将水提到棚顶,倾泻下来。白珠乱溅,宛如瀑布。水色与灯火相映,光华万千,富丽堂皇。连几个乌里温人元帅在内,那些南下的乌里温将兵都瞪直了眼睛。他们从小在深山老林长大,什么时候见过这么绚丽的光景。这些人也不会拿架子,心里觉得好,就拼命地鼓掌叫好。
邓珪从前在皇宫就做过伏伺饮食,如今自然也是熟门熟路。他轻巧地把香龟嘴上的封蜡一剔,龟嘴就冒出缕缕紫色轻烟。又倾过玉骆驼,给萧恒斟了满满一杯酒。
“官家请用。”邓珪笑嘻嘻地瞧着萧恒,特意把一盘羊肉推到他面前。
萧恒看了一眼他的大臣。个个都是脸色如土,低着头无心吃喝。他喝一点酒,随手夹了一筷羊肉,放到嘴里嚼了两嚼。也许是露天设宴,菜肴多半变冷的缘故,他忽然觉得嘴里的肉腥涩冷硬,一阵反胃,几乎当场就要呕吐。
粘罕在一旁看见萧恒紧皱眉头,大声问道:“南朝皇帝,可是觉得咱的菜不合口么?”
萧恒一惊,拼命几口把嘴里的肉勿仑吞落肚,陪着笑说:“哪里,哪里,只是某前日受了些风寒,不惯这油重的荤腥。”
粘罕看他吃得滑稽,大笑两声,把手拍了几拍说:“上歌舞!”
一队盛装的歌姬出来。前列的一个头戴紫罗巾的女使把红牙板拍了几拍,盈盈唱道:“帘旌微动,峭寒天气,龙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红浅,又还是,春将半。清歌妙舞从头按,等芳时开宴。况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这一曲探春令,原本是萧恒的父亲萧佶手制。萧佶一生富贵悠闲,小词也做得满是闲情逸致。可惜这一曲雍容华贵的词今天唱出来,却是凄凉婉转。伴奏伴和的歌姬个个忧愁憔悴,好几处都错了节拍。金人听不出来,萧恒自然分得清楚,但他又哪有心情去指正?一杯一杯又一杯,他低着头,只顾把酒不停往嘴里灌。
“哈哈哈,唱得好!”
乌里温人将官的席位上,忽然有人放声大笑。仔细一看,是粘罕的大儿子,真珠大王完颜设野马。他一个虎跳,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拦腰把那唱曲的歌姬捞翻在怀里,挟着就走。领舞被抓,剩下的人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都凄惨地缩着肩膀,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