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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在驿馆的中庭踱了几圈,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朗笑:“真是挑了个好日子,出门就遇到了贵人。冯大人,多年不见,可还认得我?”
冯素贞定睛细看,立刻认出来人:“曹兄?”
来人正是徽商曹天瑞。
五年未见,二人立时寒暄起来:
“冯大人怎么来得如此低调?还住在驿馆?若是不嫌弃,就来我徽商会馆将就一下吧。”
“不了不了,我还有要事,怕是在金陵待不了几日。”
“冯大人是来出公差?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
冯素贞犹豫片刻,念及徽骆驼商道广泛,或许有些消息,便照实说道:“实不相瞒,我是来寻——天香长公主的。
“天香公主?”曹天瑞一拍大腿,“我见到了啊!”
冯素贞愕然:“什么时候?”
“就上个月,我成婚的时候!
“成婚?”冯素贞愕然,“你怎么才成?”
……
“这俩怎么才成?”
曹府外,天香不由得咕哝了一句。
曹府大喜,自然是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门外宾客如云,门口唱礼声响了一天不曾停歇,听到各式金玉之器,叫太上皇都不由得挑眉诧异。
除了联袂遮天的当地富贾之外,天香还看到了不少毛发异色,高鼻深目的洋人。
果然是交游广阔,无所不至的徽骆驼啊!
天香心里想着,就大咧咧地往中门而入。
门口的家丁忙拦着索要请帖。
天香嘿然一笑:“在下闻臭,是程家小姐的旧友。这是我爹闻不到。我父子二人经过歙县,听说程家小姐大婚,特意来送贺礼!”
家丁连连摇头,没有请帖,说什么也不肯轻易放了天香进去。
争执间,新郎官儿曹天瑞匆匆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对不住对不住,闻老爷和闻公子光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是曹某漏发了二位的帖子,还望两位贵客见谅。吉时将至,且随曹某一道至上座入席。”
他虽不曾见过天香,但久闻闻臭大名,自然对这闻家父子的真实身份心中有数。
太上皇见他风度翩翩、谦恭有礼,心中生出几分好感,也就放过了那不识泰山的家丁,昂首阔步入了席。同席的数人虽身着汉衣,看着也是黑发黑眸,却都操着生硬的汉话,显见的不是本国人士。
天香没太在意,径直入席落座,而太上皇却是眉头微微一皱,曹天瑞忙引荐道:“闻老爷,这是朝鲜来的贵客,到歙县来采买文房笔墨的,是李氏王族中人。”
太上皇面色稍霁,在席间坐下,和当中一个汉话流利的青年男子闲谈起来。
吉时一到,新妇入堂,夫妇二人向着天地亲友行过礼后,这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新娘子自是被送入洞房静候,新郎官儿则端着酒杯先行敬到了太上皇和天香跟前。
太上皇朗声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曹程两家门当户对,此日桃花灼灼迎此佳妇,他年定然瓜瓞绵绵家门和乐!”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天香却是笑眯眯道:“本是来寻程姐姐玩的,却没想到赶上了她的大喜事,旁的话也就不说了。若是青玉受了欺负,我可是不依。”
曹天瑞连声说着岂敢,连饮了三杯酒,方才告罪,去了别的地方。
天香正欲动筷,只觉得膝头一热,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带着虎头帽的小脸蛋儿趴在自己膝上,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哟,怎么是你啊?”天香把娃娃抱起来,戳了戳他胖乎乎的小脸蛋儿,“你是谁啊?”
方才新人拜堂之际天香便瞧见曹家老爷子身后站着个乳娘,怀里抱着的正是这个娃娃。
“原来是跑到贵客这里了,”乳娘匆忙跑了过来,千恩万谢地接过了孩子,“大少爷刚学会走路,这里人又多,他也不知道怎么钻来钻去的就到了您这里了。”
“这娃娃真是可爱,多大了?”太上皇夸了一句。
“大少爷是属虎的,今年才三岁。”
属虎?难怪戴着个虎头帽,看着也着实是虎头虎脑的,叫人心生喜爱。
天香不由得又失了神,想到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李家长子——李襄来。
她胡思乱想起来,倘若那李家的长子是冯素贞的孩儿,想必会更可爱些吧……
天香天性洒脱,心头少有过了三天还放不下的事儿。偏此事是她心头的魔怔,也是此生注定画不满的圆。
心头烦闷,天香在席间将自己灌得醺然,不觉摇头晃脑口中念念道:“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三载相思为故人,只待芳枝归洞房……”
“礼成——送入洞房!”
欢声笑语中,今晚这最大的仪式结束了。
酒过三巡,天香还留着一丝清明不肯喝醉,立时起身要去看看新娘子。
自打怀来一别,一晃六年过去,程青玉已是二十七八岁,若是个别着急的人家,都到了给自家孩子议亲的年纪了。
一番寒暄过后,天香还是有些不解:“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成婚?”
程青玉道:“他是曹家的当家人,不能入赘程家。我家弟弟小我十岁,彼时还挑不起程家的担子。程家好不容易找回了失传多年的方子,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恢复往日荣光,把程家的路铺平了,我又怎么能轻易外嫁出去?”
天香稍一寻思便明白了其中蹊跷,她想起先前冯素贞与自己讲过曹天瑞对程青玉的用心,不禁叹道:“好在那姓曹的小子还算有良心,等了你这么些年。”
程青玉沉默了片刻,说道:“他的先头夫人过门两年后难产去了,他是过了孝期才斗胆过来提亲的。”
天香猛地抬起了头。
面前的人已不是昔日耿直爽利的少女,她面上的青涩和执拗早已为沉稳与和顺所替代。
她终于想起方才的怪异之处,高堂之侧,竟然会有乳母抱着孩童一同受礼——那是曹府的嫡少爷,曹天瑞的长子。
原来,这十里红妆,这一场锣鼓喧天的热闹,是送程青玉进曹家的宅子来做继室,。
“可他、他明明那么喜欢你……”天香结结巴巴地说着,很快就知道这话说得傻气了。
前世哥哥那么喜欢梅竹,不还是……
程青玉淡淡道:“他是曹家族长指定了的继任当家,有的事,他也做不了主。”
二人说是故旧,但其实没太大情分,聊着聊着天香也觉得有些打搅,便告了辞。
卧房外张灯结彩,却有些冷清。外间依然一片喧声,劝酒声、笑闹声隐隐约约地从前庭传来,更显得内院清寂。
天香仰起头来,细细打量这高高的院墙。
真的是高啊……
徽州的庭院其实宏伟,门墙修得极高,马头墙层层昂起,从外头只看得到飞檐翘首,内里的光景被重重遮掩。因着徽商常年外出,宅子里往往只有妇人孩子。故而为了保障这深深庭院的封闭与安全,这精致的雕梁画壁层层加高,甚至不惜僭越比得上宫墙。但花园却是造得奇巧,亭台楼阁移步换景,别有一番徽派风味。
天香看得出神,不知不觉走岔了路,引路的下人忙道:“贵客当心,这边才是去往前院的路。”
天香凝神一望,见自己险些走进的岔路尽头是高高的楼宇,足有四五层楼,还有回廊从二楼伸出,在花园周遭环了一圈:“这是什么地方?造得好生精巧。若是住在这儿,不用出楼就能看到花园了。”
下人笑道:“那是府里头小姐们的绣楼。因着出阁之前不能下楼,故而特意造了这回廊供她们透气儿。”
天香一愣:“出阁前不能下楼?这是什么规矩?”
“曹家做的是笔墨生意,自然也是诗礼传家,小姐们规行矩步丝毫不逊那些官家小姐。她们自六岁上楼,直到十三四岁出了阁,才会下了楼来。”
“我进去瞧瞧。”她不由分说地朝着那绣楼走去。
天色已暗,绣楼里的人尚未休息,仍是能听得到江南女子轻声细语的闲谈,但天香跫音一至,她们就纷纷收了声。
天香跨过高高的门槛,不禁抬头看去,散发着木头陈腐气息的木制小楼黑漆漆的没什么光亮,她只能看到头顶天井处遥远而渺小的一方天空,连月亮都为高墙所挡,只看得到零散的星光。
耳畔万籁俱寂,只听得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她的酒意渐渐散了。
下人已追了进来,好说歹说将天香请了出去,
曹家是徽州大族,族人数以千计。曹家家长的夫人,自是地位尊崇,不需再四处奔波讨生活,只需稳居深院诞嗣绵延即可。
她忽地有些好奇,想回去问问程青玉,那昔日做行商时餐风露宿、担惊受怕的那段时光和将来稳稳当当的荣华富贵,哪个更好?
但前头的喧哗声却响亮了起来,夜色渐浓,想必是人们簇拥着新郎官来闹洞房了。
天香回头望了望那在热闹中显得格外冷清的绣楼,幽幽叹了口气。
……
冯素贞满腔希冀落了空,仍是不信地问了遍:“你说公主吃了喜酒之后就离开了歙县?那她去哪儿了呢?”
曹天瑞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忽地想起了什么来,“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婚宴上有几个朝鲜客人,当日恰好和太上皇他们同桌,看起来似乎是相谈甚欢。而后似乎也是一道起行的,说不定,是与他们同路了。”
冯素贞忙问道:“那你知道他们去了何处吗?”
曹天瑞点点头道:“这我还真知道——”他伸手向东南向遥遥一指,“普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