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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地上,盯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很轻地说了声:“滚。”
那一刻——
幻境终于崩碎。
他神色平静地从浓雾中走出来。
“小师叔!!”
“师叔祖你不要紧吧?”
在蜀山弟子关切的问候声中,他亲手将那蜃兽斩于剑下。
他第三次见到宁桃的时候,是在十五年后。
有一善于化形的妖怪,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有关“宁桃”这个凡人姑娘的传闻。
临死前,化作了“宁桃”的容貌,朝他求饶。
他握剑的手顿了顿,迟疑了半晌,将手中的剑送入了她的胸膛。
他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二十一次见到她,都来自于有心人的假扮。
于是,他杀了她一次、两次、三次……二十一次。
他第三十二次见到她,是他即将突破冲虚境之际。
突破冲虚境,再到通玄境,很快就会迎来他与师尊那个约定。
冲虚境的心魔障境,比前几次来得更为激烈。
这一次,常清静又看到了宁桃。
她与扶川谷那一百二十个修士一道拥上来。
少女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着,原本精致的裙摆此时此刻破破烂烂,满是血污,她抬头看向他,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么多年来,他总在深夜梦到这一百二十个修士。这一百二十个修士的家眷,是他一个个屈膝赎罪磕过去的。时至今日,仍有不少家眷未曾谅解他,甚至有不少遗孤凭着一腔愤恨跑到蜀山来行刺他。
但他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伤害既已造成,他无法靠自己赎罪的意愿和行为来决定旁人该不该谅解,无法绑架他们该不该谅解。
突破这心魔幻境的方法,也只有一个。
将这些心魔一一击碎。
想要突破境界,飞升成仙者,务必是心志坚定之辈,不会为昔日的恩怨情仇所扰。
真正强大的人,只会向前看,也只被允许向前看。
他杀了整整三天三夜,杀红了眼,杀到最后。
他跪倒在地上,终于承受不住了。
这几十年来,他亲手杀了披着桃桃容貌的人或妖怪有百余次。他在心魔中杀了这些弟子又有数十次。
等到他终于突破了冲虚境,吕小鸿推开门走入松馆,震惊地看着这高大俊美的青年跪倒在地,一只手捂住泛着血丝的双眼,苍苍白发垂落。
唇瓣微微一动,吐出来的却只有三个字。
“放过我。”
再到后来,他已经彻底麻木了。
他心中平静,已经不会再为那些假的“宁桃”,这些心魔幻境中的亡人而生出任何波澜。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出剑这一个动作。
他忽然明白了。
早晚他都会死,他永远不会飞升。
等他突破了通玄境那一日,他就会死。
到时,他亲自去地下向他们赎罪。
他最后一次见到“宁桃”的时候,是在闹市。
身着柿蒂花襦裙的小姑娘笑着从他身旁跑过。
他似有所觉地微微侧目,又平静至极地移开了视线。
这么多年来,他错认了她身影无数次,早已经习以为常。
如今的常清静不再是当初那个优柔寡断的蜀山小道士。
他冷得像一块儿坚冰,再也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打动。
回过神来后,心里翻涌着的只剩下了滔天的冰冷与怒气,猫眼里爆发出冲天的戾气。
“这个称呼,你从何处听来的。”
仿佛冰碴子下落一般的嗓音响起,常清静淡淡垂下眼睫,那把散落灼灼桃花瓣的长剑,在手中不安地嗡鸣,几欲脱手而出,将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剑击杀。
一把扯开头上的帷帽,露出来的是,一层白纱。
桃桃:……
常清静面色果然更加不善,眼看着这剑就要刺过来了,桃桃急得差点儿跳起来。
等等!!
然后用力一扯,扯开了这一层白纱。
白纱后面还是一层。
桃桃:……
围观众人:……
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不怕死的“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试剑坪上噗噗噗地笑成了一片。
置身在这片笑声中,常清静视线微微一转,眼睫一颤,唇瓣抿紧了,冷峻清寒的脸上并无任何多余的表情和波动。
好像旁人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宁桃绝望了。
完全变搞笑剧了啊!!
不管三七二十一,桃桃胡乱地将脸上挡脸的东西,统统都扯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我是宁桃。”
常清静大脑空白了一瞬,几十年来,无数次梦回的故人,俏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他直挺挺地僵在了原地,那双猫眼死死地盯紧了面前的少女,脸色骤然泛白。
少女的眼瞳黝黑,脸蛋因为激动微微泛红。
样貌在这美女如云的修真界并不算多美,胜在清秀可亲,小家碧玉。
肌肤每一寸都好像散发着健康的光泽,丰沛的活力,整个人就宛如一轮闪闪发光,温暖却不晒人的小太阳。
随着这姑娘扯下了脸上的遮蔽物,蔺卓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转动眼珠,清楚地看到常清静僵立在原地,那挺直的脊背僵硬得好像再也不会动
他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冷冽的冰雪寒气,就像是一座冰雕。雪白的长发被夹着雪粒的山风吹起,宽大的袖摆中,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宁桃是死在他怀里的,他清楚地看到血浸透了她身上的柿蒂花襦裙,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失去了焦距。
在那之后,他又不知斩杀了与她容貌相同的妖怪多少次。
常清静微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中,断然将行不得哥哥收起。
他闭上眼,不欲让这样貌搅乱自己的心神,沉声吩咐身后的吕小鸿。
“带走。”
他并不相信面前的人是宁桃。
这么多年,幽冥中的故人,已经成了他的求而不得,成了无法触及,也不敢触及的伤疤。
故而当宁桃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不管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扮成宁桃的样子,不可否认的是,对方赢了,这一次的“宁桃”格外逼真格外熟悉,他出不了剑,他做不到,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从容地一剑击杀。
常清静心头平静,偏又如鲠在喉。
吕小鸿也惊呆了。
他跟随仙华归璘真君这么长时间,从来没看到过真君这般失态。
“带回蜀山。”常清静上下唇一碰,又强调了一遍。
吕小鸿这才如梦初醒,走上前,忙定了定心神,朝着桃桃行了一礼,迟疑道:“这位道友……”
宁桃大脑也空白了一瞬,懵了半秒,旋即反应回来。
“等等!!我不走!”
桃桃一边警惕地看着常清静,一边步步往后退。
皱着眉道:“你不信我就算——呃!”
后背猛然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手腕旋即一痛。
不知什么时候,常清静已经闪身到了她身后,牢牢攫住了她手腕。
桃桃抬起眼。
风从两人间呼啸而过,吹动了常清静雪白的发丝,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神情冰冷,察觉到落在他脸上的视线,他垂下眼睫挡去了眼里晦暗的情绪。
正因为不会再期待,故而震动之后,他心里再没了任何波动,看着宁桃的眼神漠然地如同再看着一个什么死物。
只这一个动作,桃桃几乎快僵成了一块木头。
这个体型差导致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简直就像玉山倾覆一样压了下来。
桃桃有些恼了,眼睛匆忙一转,正好在人群中撞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谢溅雪!
宁桃眼睛一亮,踮起脚尖,不顾手腕还被常清静抓着,大声叫了出来。
“谢道友!!”
“谢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