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决战（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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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队弟兄们的首级功，每时每刻都在蹭蹭上涨。但队伍里头没人兴高采烈，基本上是越打越郁闷，越打越烦躁。/这事倒也正常，大家伙儿都是心智健全的凡人，怎么可能大笑着一直杀不停，哪怕是家传祖业的屠夫，宰太多猪羊也会腻啊。鸟毛灰的朱邪赤心，你他娘到底想啥？赶紧滚出来，快给老子滚出来啊！/

    赵栋成不仅这样想了，而且还大声骂了出来，但胡人炮灰的哭号太过响亮，很快就把这些词句盖了过去。二队与四步幢，就这样被数不清的身影围正中，倒地毙命的胡人，甚至绕着“人”字阵型，垒起一道完整的环形堤坝。

    热血如溪流一般流淌，将早已板结的土壤再度冲化；呛辣的北风吹过，在泥浆表层刮起一阵不情不愿的涟漪；深红晶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成片，极富耐心地攀向众人脚踝。血色的地面，血色的尸堆，就连战场似乎都被染得血红，赵栋成把眼睛用力闭上，默数三声方才睁开，但视野中的晕红，不过是稍微淡了一些而已。

    他告诉自己，这是过度疲劳导致的幻觉，歇息片刻就能好转。然而，当他把指挥责任交给王二安，坐回军阵正中享受轮换休息时，却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坐到地上的瞬间，舒畅感的确能让人上天。但四肢的酸痛、身体的燥热，随后却没有减轻多少。赵栋成发现，眼前的世界还是那么血红，心中的仇恨依然烈火熊熊，尽管理智一再告诉自己必须休息，可他莫名其妙地却想返回战场，就好像重复杀戮带来的厌恶感，压根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跟他待在一起的，还有二十多位累瘫的弟兄。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汗流浃背，坐下第一件事就是摘掉头盔毡帽，活像耕牛一样大喘粗气。然而，他们马上就会变得和赵栋成一样焦躁不安，李喆和他的小圈子，甚至交头接耳开起了小会。再接下来，这些弟兄居然开始暴饮暴食，还有水的“咕咚咕咚”把葫芦倒空，没有水的则掏出大把果子、干粮，饿死鬼转生似地疯狂塞进嘴巴。

    看着他们风卷残云，赵栋成也生出了同样的饥渴感。为了压抑这种欲望，他甚至抬起刀把，给自己小腿重重来了一下。/不对劲。/二队队主呲牙咧嘴地仰起下巴，望向密密麻麻布满天空，浪涛一般涌动的黑红色乌云。/要搁平常，累趴下以后谁还有胃口？这种——这种见鬼的渴望，到底是咋个回事？为啥，为什么——为啥我就是，就是感觉不够过瘾？/

    想着想着，他就已经站起身来。轮换休息的弟兄们，立刻跟着队主齐齐起身，无比自觉地开始返回队幢。赵栋成没有对此作出评价，因为他觉得这种做法完全正确，再没那么顺理成章。/可不就得回去么？赶紧返回队列，重新加入杀戮……不对，要重新弄清情况，弄清楚情况！记住你是队主，指挥一百多弟兄的二队队主！/

    赵栋成强迫自己咬住舌尖，靠着剧痛刺激，勉强保持了片刻清醒。他发现，王二安就站在“人”字阵型一撇一捺的交界处，背靠伤痕累累的走兽旗，活像水碓舂米似地大力挥舞步槊。这位临时指挥完全忘记了自身职责，既没有理会走过来的赵栋成，也没有对长枪什开口下令。

    不过，左右两个长枪什，现在的确也不需要指挥。五十多弟兄，不管新兵老兵全都变得比机括精准，枪杆抬起、砸下，再抬起、再砸下，每四个心跳就能完成一整套循环，单论动作整齐度的话，比惯于此道的龙骧军还要胜上一筹。

    赵栋成倒握佩刀，脚步虚飘地走到了王二安身边。与动作迅猛的长枪手相比，他现在慢得活像一只蜗牛，每走一步双脚都会被牢牢吸住，简直就像踩在一团湿棉花，不对，一团烂河滩烂泥上头。除了举步维艰之外，他的手臂也变得异常沉重，挥动胳膊的时候，那感觉简直是在血海里头游泳。

    各种各样的束缚，严重拖慢了赵栋成的动作，不可思议地是，尽管他觉得自己像在冬眠，但冲上来的戎狄却是异常配合，无论男女老幼，保证比他还要缓上一拍，让软绵绵挥出去的佩刀，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找到血肉。

    二队队主知道，这里面有蹊跷，非常大的蹊跷，但他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处理。如果下令停止战斗，先不说弟兄们会不会服从，从烟雾当中跑出来的那些戎狄，肯定会迫不及待地跳上来大咬特咬；继续这种烂仗，每个人都会变得不正常，到最后的下场，那真是想都不敢想……/呃，想都不敢想的话，要不，干脆就啥也不要想？这似乎——不对，不对，不对！/

    赵栋成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安心感，正在悄悄影响自己的思考。为了对抗这种怪异情绪，重新找回忧心忡忡的感觉，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环顾四周，把各种各样的景象塞进脑袋：

    /烟雾太浓。对，这烟雾着实太浓了些，友军放的那几把火，实在是，实在是太能烧了。还有这些胡人，这帮不停歇冲上来的胡人，他们的高矮胖瘦，还有身上的衣着打扮，为什么，为什么看起来会这么熟悉？难不成，我们现在劈砍的，其实很多都是，很多都是——呃，都是什么来着？再想想。再想想？还是，不想了吧……/

    赵栋成连着尝试好几次，仍然无法找出那个“幻”开头的双字词。思考实在太累，让人难以继续，他很快就放弃了挣扎，再也不去关心这些小事，整个人无欲无求，心态好的不能再好。耳中的声音，变得只剩一种单调嗡鸣，曾经复杂的心情，此刻比井水还要风评浪静，尽管意识深处还有一点抗拒，但赵栋成越来越觉得，就这样接受现实，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