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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种感觉……”她本来还想要再劝劝他,让他理解大叔,但此时又怕激怒他,就没再说什么。
走到一个拱桥前,向西拐,北面出现了几间荒芜的破土房。建工说:“咱们的一世始祖当年就住在这座山的山上或者是山下呢。”
“听老人们讲,在水库边上,当年咱们那个村子里还有祠堂呢。过去到外地成了家的人,回来的时候都去祠堂祭拜祖先。对了,上次我回来,还听说有一个从台湾回来的人,到水库边上去烧纸,给这边家里的人留下很多的钱,过了几天就回台湾去了。”
“咱们家族的人,如果有有钱的在外面,回来投资发展企业就好啦!”
她笑出声来:“那倒好啦,到那时候我就回来当个工人。可惜没听说过。”
他沿着一道缓坡向上爬去,巧生跟在后面,不时穿行在稀落的矮松之间。他每与巧生拉开一段距离,就停下来等一会儿。她气喘吁吁,脸涨得痛红,前额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向四处望望说:“小时候来过这里,可没在大年下跑到这荒山上来。我还穿着高跟鞋呢!”
“哈,这山上大概也只有我们这两个傻瓜了!”
前面出现了一道土堰。他扳着一块大石头,胳膊用力向上一撑,斜着身子上去了。巧生看看两边都是荆棘,只好抓住他伸下来的双手。她踩住石头,在被拉上去的一刹那,身子朝一边倾斜,但还是碰到他的肩上;建工向后闪去,险些歪倒。两人紧抓住对方的手,这才把身子稳住了。可是她的一只鞋子掉了下去。她抬着那只光脚的腿,脸羞得通红,头发散落下来,。建工又探身下去,捡起那只鞋子递给她,自己又爬了上去。
山顶的平地上凉风习习。山下大片的麦田与天相接,田间小道纵横,下洼村和小湾村遥遥相望。偶然有一两个爆竹声回响在空中。南面露出来的一部分水库泛着白光,就像一面形状不规则的大镜子。一块块灰云的罅隙间呈现出模糊的灰蓝色。时间似乎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在这里停滞了。
“如果这里是一片工厂,那就好啦!”巧生充满向往地说。
远处那条土路就像一条白色飘带。他说:“刚来的那天,我望着车窗外,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生命的由来。”
巧生由他的话想到了建华的身世。她看着南边远处说:“大兄弟建华的家就在那个方向,有二十里路。”
“哦,他家里的亲戚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前年时候,我爸爸还去他父母那两个村里去打听过,都没打听到。他那个小姨在东北什么地方,村里人都说不上来。要是能跟他家里亲戚联系上的话,哪怕是见个面,他心里也是一个寄托啊!”
沉默了片刻,他低沉地说:“其实,我们都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包括你和我。我们都是‘被’抛到这个家族中来的。”
“咱跟他不是一回事。不是大人们想要我们,我们才出生的吗?”
他认真地说:“可是,我们谁都自己决定不了自己,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再说,父母的结合根本上也不是由他们自己所能把握的,假如你不是出生在你当初的那个生日时辰和那个地点,你还是你吗?”
她突然发出清脆的笑声,等平静下来,又一脸迷茫地说:“不说倒也明白,越说倒越糊涂了。”
他沉思着,说:“其实,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受制于无数个偶然因素。”
她看到他那双黝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她问:“什么是偶然?”
“偶然,就是凑合、巧合的意思吧?发生在个体身上的事件,是由无数个自己所不能决定的因素相互碰撞相互影响而导至的,都是凑合而成的,毫无道理可言。这不是玄虚,因为我模糊地感觉到了,但是又无法用话语表述清楚,就像古诗上所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她微笑着摇摇头:“理解不了……”
“比如说,此时,你和我站在这里,就是一个偶然,也就是说,不是我们主观上希望像现在这样就能达到的。”他在极力寻找词语,好捕捉到刚刚领悟到的那个意思,“……怎么说呢?我父亲离开这片土地,经历了许多事件,后来有了‘我’;而你本来是要去东北,反而去了我家,于是有了我们的相识,而此时,我们又站在这里。这里面经历了一个极其复杂而又难以说得清楚的过程,复杂到以至于根本就说不清楚的程度,包含了在这之前数不胜数的因素,也包括我们这个家族的一切经历和你我的个人经历等等等等。”
她感到他的话充满了智慧和虚幻的色彩,展现出了一个微妙、纯净、宏阔和令人肃然起敬的精神世界。她内心颤动着,幽幽地说:“所以说,要珍惜。”
“是的。我们下生来到了各自不同的空间点上,来到了这个共同的历史时间点上,而这个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由不得我们自主选择。所以,人从根本上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下生以后,可以重新去选择他自己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这是他的权利和自由。此时,我又想到了,在来时的火车上,我竟然还认为,老家的人都不够安分。这样说的话,看来我是错了……”他惭愧地说。
“你这次回来看看,也就知道了。所以说,等你放了暑假,再回来吧。”说着又笑了。
“过去,我有时模糊地想,为什么老家的人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留在家乡战天斗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却要往外跑呢?当然,现实当中也有电影中那种人物,比如说巧欣。但在当时现有的体制下,也有的人,看不到希望,于是就另寻他路,寻找那匹金马驹去了。前一种人,更可贵,而后一种人,似乎更现实一些。但是无论怎样,咱们家族的人,从来都不是孬种,只不过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抗争罢了。抗争应该是人的本性吧?”
她敬佩地看他一眼,微笑着说:“每次跟你在一起说话,都感到心情很舒畅,并且,还很有收获。”
两人开始感到山上有些冷了。下山时,她摘下那副漏指的红线手套让他戴。他说不用,她塞给他,转身朝山下走去了。
巧生原来一直觉得,建工瞧不起她这个乡下亲戚,但仅仅在这短短的十天当中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在一家人谈到对他的好感的时候,她喃喃地说:“想不到他跟咱家这些人还都能相处得来呢。”建工有时见她不在家,就问她去哪儿了,她们说可能到原来的好朋友家拉呱去了,说着就要去找她回来,他赶忙说:“不用,又没有什么事。”春节期间巧生走了几家亲戚,约他一起去住在本村里的大爷爷的二儿子继忠家拜年。
明全老人想孙子来找建工。一家人围着他说:大家在一起玩得很开心,舍不得他走,明天还要一起看海去呢。巧生的母亲说:“孩子们头一回见面都稀罕不够,亲热得不得了,可当爷爷的也稀罕孙子啊!等看海回来,就让侄子回下洼,过几天再去叫他。明全老人说,他只是过来看看,只要孩子们玩得好他就放心了。
小嫚唯恐第二天睡过了头,被二姐二哥撇到家里,早早就躺倒被窝里,可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心里还是不踏实。建工跟她拉钩,保证明天一定亲自把她叫醒。次日一早,她戴着围脖和红线手套,坐在二哥前面的车梁上,抓住车把,一路上脸冻得紫红。建工问她冷不冷,她直摇头说不冷。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她就兴奋地“咯咯”直笑。不知不觉就骑出了三十里路。在一个村头上下了车子推着向上走,迎面闻到了海风的咸腥味,继而看到上方一道狭长的明晃晃的水光。上了坡,只见一片白浊的水面波光粼粼,与天相接。下面沙滩上没有人,冷冷清清,水边上有一只被风雨侵蚀得发白了的木舟孤零零地反扣着。两人把车子放在一个一边堆放着渔网的小屋旁边,小嫚早已冲了下去,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脚印。这是一个狭窄的U形港湾,全然不见繁华的景象。建工头一次见到海,喃喃地说:“哦,这就是大海吗?这就是与浩瀚的太平洋相接和美洲遥相隔望的黄海吗?在我想象中,大海应该是蔚蓝色的,汹涌的,浩瀚的,充满着无穷的力量啊!”
巧生皱着说:“这个时候可能不是捕鱼季节,村里的人都在家里闲着吧?你去过青岛吗?这里离青岛不远了,下次再来的时候坐船去青岛玩玩吧。”
小嫚在那只小木舟跟前喊他们快下去。见二哥下来了,她朝不远处一块高大的赭红色礁石跑去,一边回头朝喊:“二哥你撵我吧,你撵不上我!”她吃力地跋涉在细软的沙滩上,不时笑着回头张望,在建工快要抓住的时候,她被绊倒了,趴在沙滩上“咯咯咯”地直笑。建工从后面把她抱起来,轮起圈子来。她两腿飘了起来,只感到天旋地转,肚子笑得都疼起来。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人嬉戏。她在博山从来没见他像在老家这样开心地笑过。
回来经过下洼不远的地方,彼此分手道别。建工走出一段距离,小嫚又在车子上大声喊:“二哥,明天你就到俺家去吧!”建工回过头招招手。他从心里开始喜欢上小嫚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