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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跪。
跪多了,便不值钱了。
徐冰来捏着茶杯,望着一片狼藉中跪着的两个人,既惊又气。
其一是惊讶沈溯微反应太快,他这战气圆融,并不伤人,只是将对方推开;而沈溯微的剑气却是锋芒毕露,短兵相接,直冲他来。
他理解剑君对攻击都有本能反应,以沈溯微的修为,也根本伤不了他,但叫徒儿当面冲撞一下,到底是不大舒服。
这还没修无情道,就这样了,以后还要如何?
其二是,沈溯微是跪了,但这角度看去,他将身后的罪魁祸首挡得严严实实,连头发丝都没叫他看清是什么模样。
他不禁重重放下茶杯。
徐千屿坐在师兄身后,也吃了一惊,心脏还在跳。
但谁知道仙界的帘子质量这样差呢。她家里的床帐子,可以给她和小冬两个抓住荡秋千。
徐冰来道:“溯微,你闪开。”
沈溯微心知徐冰来在气头上,沉默着,并没动。
“不必他闪开,我自己出来。”徐千屿从不做缩头乌龟,拍拍裙子从他身后站了起来,竟然直接踩过地上的帘子,走近前来。
徐冰来的白发如雪缎,齐齐以金冠束起,眉心剑印凌厉,双目挑起,漠漠看她,如此俊美容颜,便是发怒时,仍有仙人之姿。
走得越近,那光芒越盛,不似真人,难以逼视。
徐千屿想,水微微和她一样,喜欢最漂亮的东西。
为这幅面皮所惑,她心里多少原谅了她一些。
她前世时,对徐冰来也是十分敬仰。若无亲近之意,又怎么会明知师尊不喜欢自己的情况下,还总想着让他高兴,讨他欢心。
不过,自从知道这人是“爹”,徐冰来的神格就破灭了。
她走得越近,越能感觉到他身上威压铺天盖地。那是属于强者的威压,挤推五脏六腑,他甚至未曾开口,便能表达出推拒、驱赶的意思,那意思是:弱者须得匍匐,并不配离得这样近,面对面说话。
但她偏要往前走,再迈一步,唇齿间便有些腥甜迸出,抹了抹,手上竟是血。
徐冰来一怔,满室威压顿时收了个干净:“你干什么?”
“是掌门要同我见面。”徐千屿也停下,瞪着他,“尚未看清彼此长什么样,怎么算‘见面’。”
徐冰来想斥她一句,现在看清了吗?
但徐千屿站得实在离他太近,他确实把她看清了。
她一双宝珠似的眼睛里,隐约承装他的倒影,根根睫毛清晰,略带嫌恶地将他望着。
居然这样跟他直直对视,不会敛目。
徐冰来喜欢柔弱淑女,端看他原配和徐芊芊的样子就知道。
女子当如空谷幽兰,温柔如水,清雅安静。
女儿则是乖巧贴心,抱在怀里软软的,叫人呵护。
这孩子的母亲,本以为也是这样淑女……算了。不提也罢。
眼前这个……显然不符合他对女儿的丝毫预期。
水家竟教出来这样不知礼数的孩子。
但同时他亦发现,这几个孩子各个随了娘,竟然是这个眉眼最像他。
和自己照镜子,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徐冰来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他深知,若有女子像他这般秉性,那可是有几分讨人嫌恶了。
“……”他仰头喝尽那杯中之茶,压下心中的想法,冷冷垂睫道,“谁要见我?”
“她。”徐千屿嘴唇一动,并不多话,直接将挂在脖子上的芥子金珠一扯,水微微应声而出。
徐冰来谪仙人一般的脸,顿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后竟略显狼狈地向塌后靠了靠。
他未曾想到竟有人胆大至此,明知他讨厌水微微至极,还将人直接带到——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但水微微已经出来了。
她仍作少女打扮,穿襦裙,梳发髻,蹦蹦跳跳,就出现在面前,仿佛噩梦重临:“仙君。”
沈溯微捏了把汗。
他深知徐冰来十几岁便修为高深,自由纵横天下。但他怕人,喜静,年轻时独来独往,尤其不喜人吵闹。
剑君个性一些是得当的。
但偏偏坐上掌门位置,事务缠身,难为了他。
虽然有把握徐冰来不会对凡人动手,但沈溯微觉得徐千屿不该行如此险事,故而随时准备上去救场。
徐千屿在水微微踏上台阶,触碰到徐冰来之前,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你不能再过去了。”
水微微蹙眉,返身挣扎着不断地将她手掰开:“你坏,你坏。”
徐冰来看看水微微,又看看徐千屿。
神色诧异。
他未曾想过会是这样。
当日他带着芊芊在水家留宿,水家小姐温柔守礼,进退得宜,他才对她卸下防备,接受她相邀,与她共宴中秋。
但就在那夜宴当晚,喝了她的酒,他便踩入魔物设局所造幻境,使得他目见心魔,虚实难辨,险些入魇。
幸而他心志坚定,拼死踏碎幻境,复得清醒。走时,那心魔还苦苦挽留,待得障梦揭破,显出真容,竟是水微微!他当即将她拿下,怀疑她与魔物相互勾连。
她其实没有,但也趁虚而入,叫他酿成大错。
那一次他修为散去三分之二,还带着芊芊,叫他此后数年难以面对自己,更难面对芊芊。
毕竟他亦有错,不予追究也便罢了,还留下法器补偿。
然而水微微恬不知耻,说她倾慕于他,一心要嫁给他,要做掌门夫人,做芊芊的后母。
他直接走了。
此事每当想起,便觉得浑身泥垢,难以容忍。
眼下他看着水微微,便宛如直面自己的巨大污点。
他呼吸略微急促,强迫自己不能闪躲,看她。
然而水微微无神的眼神,直直地略过了他的脸,转了一圈,又掠过他,失望道:“你不是带我来见仙君吗?他在哪里?”
水微微,竟然认不出他了。
徐冰来未曾想到再见时竟是此种场景,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这样的女人——也会糊涂吗?
他将两指并拢,靠近水微微太阳穴,水微微厌烦闪躲。
并无外力干涉,亦无仙法可解。
她是自己想不开,越想越缠绕,故而疯了。只能以清心、精心疗效的丹药滋养,看看能不能自己开解。
凡人执念到了此种程度,他从来难以理解。
徐冰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你……”
“算了。”他道,“来人,带下去,好生照料。”
屏风背后出来两名白衣童子,对掌门行一礼,旋即轻声细语,一左一右,将水微微请走了。
“如此,你可放心?”徐冰来同徐千屿说。
徐千屿点点头,确实感觉少了桩心事,抽起陀螺来,能更快活了。
“还有事么?”
徐千屿道:“什么时候能把禁制撤了?我什么时候能修炼?”
徐冰来一听她竟还想要修炼,很是头疼,闭了闭目:“太上长老想要你性命,这你知道吧。他马上闭关,此后便能安全。我也不知何时,再等等吧。”
“你在房内待着,勿要乱跑,否则性命有危险,我也难以总是搭救……”徐冰来又将开始时的话说了一遍。
“知道了。”徐千屿已得到了自己关注的信息,眼下两只眼睛看着他,心早就飞了。
她很耐心地待得句子停顿,见他还喝了一口茶,便草率地鞠躬道谢,然后转身跑到传送符那处,一跳就不见了。
她急着回去抽陀螺。
天晚了,万一蔑婆婆要回去,不等她。
徐冰来喝完茶,待借着喝茶的功夫酝酿出下一句,一抬头人已经没了,他背后雕花窗子瞬间“咔擦”结满冰晶。
掌门尚未训完话,就这么走了,这是什么毛病?!
他垂眼看地上端端跪着的沈溯微。
倒是只知道拦住他,看见那个更离谱的,就当没看见一样,不知道出手拦一下!
徐冰来心气不稳,决定倘若沈溯微开口,他当头便骂他一顿。
但沈溯微果然了解他,安静跪着,竟然一声未出。
徐冰来等了片刻,心气自静,一挥袖将地上帘子化为粉末清空,只得作罢,挥手道:
“你下去吧。”
“是。”沈溯微缓缓起身。
徐冰来抬目瞭他一眼,冷若冰霜:“我看你的择道的事,再缓缓。”
沈溯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