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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成煜眼里有细碎笑意,在她耳边低声道:“朕金口玉言,无可更改。”
“夫人,可听明白了?”
沈轻稚觉得自己脸更红了。
————
马车一路急行,不过两刻便来到繁花镇前。
繁花镇既名为镇,那便由军镇、藩镇等繁衍生息而来,故而形制规整,镇墙宽阔而笔直,显得十分整洁。
且因毗邻东安围场,故而繁花镇的进出城镇管理严格,进出城需要有身份户牒登记,拿不出户牒的一律不许进出。
即便是萧成煜和沈轻稚也不例外。
萧成煜本就是微服私访,自不可能自报家门,不过他年少时常年在盛京行走,自己还有一份身份户牒,这一次离宫之前,他也让礼部给沈轻稚出了一份。
故而在守城士兵检查他们的户牒时,萧成煜很是淡定,还同士兵闲谈几句。
“听闻近来圣上来了东安围场,咱们这繁花镇的游人是不是多了些?”
士兵倒是健谈,闻言便道:“游人没多,但达官显贵变多了,就比如老爷您这样的。”
萧成煜的户籍是看不出来,但他们坐着马车,又有随从仆役跟着,一看便知道是个富户,故而士兵便说了一句吉祥话。
萧成煜笑了笑,让年九福给了些辛苦钱,马车便缓缓前行,被士兵放进了繁花镇。
繁花镇很大,道路笔直宽阔,街边皆是热闹的商铺摊子,店主们忙忙碌碌,接待着客人们。
这会儿正是早食时分,百姓从家里出来,结伴在早餐铺子里用早食。
沈轻稚透过车帘,看得目不转睛。
忙碌煮着汤面的面摊老板,脸上都是汗也顾不得擦,老板娘替食客们上了面,回来看着老板笑,用巾子帮他擦汗。
带着儿女过来用早食的年轻夫妻,似乎已经是面摊熟客了,他们给孩子一人要了一碗鸡丝汤面,夫妻两人却只要了青菜面。
热乎乎的汤面氤氲出蒸腾的水汽,也蒸腾出一派人间烟火。
早晨起来营生的百姓们,或是扛着锄头,或者背着背篓,他们行色匆匆,脸上却都是笑。
那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沈轻稚已经有十几年没看到这样的人间烟火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何时她竟是看得泪流满面。
宫里的生活繁花似锦,平静安详,她是满意而知足的,但他们毕竟是人,是人都会向往人间。
宫里宫外是两个世界,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凡间。
待到一块帕子落到自己脸上,沈轻稚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有些羞赧,握住萧成煜递来的帕子,一边擦着脸,一边又忍不住往外继续看。
车窗外的一景一物,一人一草,都令她无比向往,也令她无比珍惜。
萧成煜笑着看她,并未嘲笑她的动情,他的目光也挪到窗外,看着百姓们平淡的生活,心里也有些澎湃汹涌。
“我十三岁那年,有一次下了课,我问母后什么是早食摊,因为当时我问先生,早膳用过了吗,先生说他在早食摊吃的焦圈和豆腐脑。”
“我从生来就在长信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不知道用膳还要去另一个地方,但我那时候很要面子,我没有当面问先生,只回了宫去问母后。”
萧成煜看着百姓们热热闹闹用早饭,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过。
在宫外的萧成煜,跟宫内是不一样的,但具体有什么不同,沈轻稚也说不上来。
她就觉得他是发自内心高兴的,这份高兴同她一样,都是对眼前一景一物的珍惜和向往。
萧成煜继续道:“母后当时愣了一下,随即便看着我,问我想不想去看看盛京是什么样子。”
“我从小读书,看过盛京的堪舆图,我当然知道盛京是什么模样,可母后这么说,我就想着一定要出去看一看,”萧成煜笑了起来,眼尾有些怀念的弧度,“我从来都没出过长信宫,即便少时跟着去天坛地坛祭典,也不知宫外是什么模样。”
“我当时不知道,母后的这个决定,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日是休沐,母后不叫我在宫里用早膳,只让最年轻的乔先生陪伴着我,一起出宫。”
萧成煜说到这里,声音微顿。
沈轻稚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但她明白萧成煜当时是什么心情,大抵同现在的她是一样的。
萧成煜深吸口气,缓了一会而才说:“我那日在早食摊上吃了焦圈、豆腐脑、素包子和茶叶蛋,去书店买了两本话本,去逛了盛京西市的所有商铺,我问了米面粮油的价格,问了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如何而来,也站在路边,长时间看着往来行人,看着他们是如何生活的。”
“那一日我便明白,他们活在人间里,而我只活在长信宫。”
十三岁的皇子,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彼时他已经开始听政,陪着先帝一起召见大臣,聆听他们的御前奏对。
他自觉知天下事,自觉已经长大成人,自觉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大皇子,自觉自己聪明绝顶。
可他不知道,他所见所闻,却偏只局限在长信宫里。
他不知道一个普通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他不知道米面的价格,不知道可以出门采买饭食,不知一匹布能出多少衣裳,不知百姓都穿不起绫罗绸缎,都是以棉麻度日。
当然,他不会问什么何不食肉糜的胡话,他只是默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回宫的马车上同乔先生讨论一番,待回到了宫里,却在皇后面前低下了头。
萧成煜声音里都有着回忆的味道。
沈轻稚听到这里,才道:“娘娘的话一定给了陛下启发。”
萧成煜笑着摇了摇头,他看着车窗外,年轻的母亲牵着年幼的孩童,把唯一的鸡蛋剥了皮,一点点喂她。
小姑娘闹着不肯吃,但母亲也没生气,温柔哄着她,还是让她把鸡蛋吃了下去。
萧成煜安静看了会儿,道:“母后让我出宫那一刻,就知道我回来时是何种反应,故而她先让我净面更衣,坐下吃了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才问我这一日看得如何。”
“我当时跟母后说,我说我觉得自己这十三年白活了,我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呢?宫外热热闹闹,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过着自己的生活,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可宫里却如同一潭死水,我每日也是按部就班,可日复一日,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萧成煜说到这里,笑了一声,然后道:“母后就问我,我一日三餐不用自己努力,每顿膳食冷热碟加起来能摆一整个膳桌,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身上穿的是百姓一辈子都买不起的绫罗绸缎,她问我这样的日子苦吗?”
“我当然是回答不上来的,我自然知道自己不苦,相反,那一封封的邸报上,记录着各省各县的灾情,记录着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记录着每年洪水雪灾,有多少百姓活不过下一年春,我自然是知道的。”
“可那冲击太大了。”
沈轻稚终于回过头来,看向萧成煜。
她跟萧成煜不同,她生在民间,长在民间,过着最普通不过的生活,直到后来入了宫,才同民间渐行渐远。
她现在再回人间,只不过觉得时过境迁,感慨非常,但萧成煜当时却是第一次看到另一种人生。
朱红宫墙之外的人生是那么不同,那么丰富,那么令人向往。
外面的天地广阔,头顶不再是狭窄的天,哪里有一望无际的蔚蓝天际。
但母后说的却是对的。
萧成煜看向沈轻稚,看着她淡淡笑了起来。
从离开行宫的那一刻,萧成煜便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变得健谈,开朗,脸上的笑容便没消下去过,即便在回忆过去,也依旧是满怀幸福的。
“可是陛下,您如今再说,就意味着当年您就想明白了。”沈轻稚开口。
萧成煜看着沈轻稚,点头道:“是的,夫人聪慧。”
“当年我自己必然想不明白,但我有父皇,有母后,当年母后说,若我是个普通的皇子,未来不用肩负家国责任,她大可以让我一辈子活在这一方天地里,一生看的都是锦衣华服,良辰美景,但我不行。”
“我得知道百姓是如何生活的,我得看得见人间疾苦,我得知道什么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得知道一茶一饭得来不易,我得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萧成煜一字一顿道,“所以我一定要走出我的锦绣世界,得去看一看世间是什么样子,我得知道我为之努力,为之肩负的人都是谁。”
“即便我会短暂痛苦,会向往外面的生活,会想去体会另一种人生,但那痛苦却是短暂的,对于许多百姓来说,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如果不知痛苦,那他们的痛苦便会绵延至一生。”
“一个人能有几个人生呢?”
沈轻稚听到这里,不由也觉得心口温热,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口,她终于明白萧成煜和厉铭浩的不同之处。
都是做皇帝,厉铭浩只为自己,萧成煜却为了别人。
人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沈轻稚不能说厉铭浩走到今日这样一个境地是其父母的过错,但萧成煜能长成这样的明君,却大多依赖于先帝和太后的教导。
沈轻稚不由握住了萧成煜的手,万幸的是,两个人的手都是暖的。
他们看似心中有伤,却能努力自愈,不需要依赖别人给予温暖。
他们现在可以做那个温暖别人的人了。
沈轻稚浅浅笑了,她看向萧成煜,道:“陛下,你会成为好皇帝,会成为先帝和太后的骄傲,无论史书上如何说,但如今这些百姓,他们都会感念陛下的英明。”
他们那里能管得了未来呢?
萧成煜回握住沈轻稚的手,也看着她笑。
“以后每一年,我们都出来走一走,看一看,体会一下这人间。”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