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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也找不到别的动人的面容直到这个世界所有的山谷都已经逝去——叶芝:《他讲着满是情人的山谷》上篇格拉贝是七十年代未来中国学习的留学生,西德人。张俊秀在他刚来不久就认识了他,因为他跟张俊秀陪读的英国留学生露丝的男朋友住一间寝室。
有一次,格拉贝在走廊碰见张俊秀,他看看周围没人,就拦住张俊秀,并且压低声音对她说:
“请告诉我,爱中华是不是个好名字?”
“爱中华……”
“对,爱中华。”
“谁想叫这名字?”
“我。”
“你不是叫格拉贝吗?”
“在中国,我要叫爱中华。”
“那你就叫吧。”
“不,请别走,请告诉我,”格拉贝的汉语有相当的基础,但是太繁琐,“我想知道,你懂吗?叫这样的名字被允许吗?”
“被谁允许?”
“比如说被政府允许吗?他们可以让我叫爱中华这个名字吗?”
“我想这没问题,爱中华同志。”
“这么简单!太谢谢你了,张俊秀同志。”
事后张俊秀颇多感慨,快到八十年代了,这个老外对中国的理解还是不能摆脱那块特定的历史阴影,哪一个更可怕?也正是因为他们第一次稍长的交谈是有关改名字的,张俊秀至今也不知道格拉贝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的姓,反正格拉贝彻头彻尾地变成了爱中华。
负责留学生生活的老师姓白。她从前是马列教研室的。一到狠抓教学质量的时候,她就完全没有课讲了。后来她被派去教德育课;再后来德育课也要算期末成绩,她只好被迫来到“外办”当管理留学生生活的白老师。一旦干上了,她觉得这份新工作比教德育课甚至比教共运史不知好哪儿去了。
她喜欢开会。
她喜欢在乒乓球室开会。因为她不喜欢的日本学生池井清酷爱乒乓球运动,仿佛他来中国要学的不是中文而是乒乓球。有时他跟人打有时他跟墙打。跟墙打时,他需要把放在乒乓球室中央的球案推到墙根儿,而这要发出巨大响动,而乒乓球室又在二楼,于是有人向白老师提出意见甚至抗议(这一点外国人始终没搞懂,他们以为抗议在程度上比意见强烈,实际上一回事。中国人的聪明就在于一旦发现意见不起作用时,他们便威胁;这两者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程度区别)。白老师面对意见和抗议没有很好的办法,外国学生就是外国学生,简单的行政手段是不会产生效果的,况且池井清有一百多个乒乓球,就是跟墙打,他也能打得妙趣横生。此外,池井清非常倔强,冬天光脚在雪地上散步,长了冻疮,也没人能劝祝而白老师不过只是个白老师,也许她只有在乒乓球室开会这个办法。
“同学们,”白老师讲,“这学期要来我们东大学习的同学,除了中村以外,陆续都来了。”
她在这儿有个停顿。本想把下面要讲的话在脑子里稍稍组织一下,可她却嘀咕出另外一句话:
“也不知道中村能不能来。”
“能来。”池井清站起来人声回答,“因为我已经来了。”
没人笑,坐在下面听的学生大多数汉语水平很差,能听懂已经不错了,绝不会听笑。但是白老师很恼火:
“我简单说吧,就是大家来了以后,生活上有什么事情、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的工作就是照顾好你们这些远离祖国亲人的孩子们。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你们的母亲一样我就是你们的妈妈。”
说完,白老师自己嘹亮地笑了几声。下面学生却用各种语言叽喳成一团。因为哪国学生都能听懂“你们的妈妈”。这时,爱中华站起来走到白老师近前,他礼貌地问:
“您说完了吗?”
白老师摸不着头脑儿,胡乱地点一下头。
“那您请跟我来一下,可以吗?”
“当然。”
爱中华在前,白老师在后。池井清对那些呆坐在那儿的同学大叫一声“Flowme”,马上大家都跟了出来。
爱中华住在三楼,可他并没有把白老师领到房间,而是领到了水房。水房有二六一十二个水龙头,很大,跟来的同学都挤了进来。
爱中华走到一台洗衣机前,打开洗涤缸的盖子,指着满满一缸脏衣服,对白老师说:
“妈妈,您能帮助我吗?”
一阵哄笑。白老师气坏了。她大叫:
“岂有此理。”可留学生不懂它的意思。
白老师走了,爱中华追到门口,张开双臂大声说:
“妈妈。这太遗憾了。”
开白老师的玩笑不是件小事,她至少有让你不愉快的权利。池井清背着一百个球来到乒乓球室,白老师要在那儿开会,他也只好背回去。
爱中华朝池井清要了一件日本的木雕工艺品,找到白老师,执意要把这个小东西送给白老师的外孙子。他认定那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家伙。可是白老师冷冰冰地否认自己有外孙子。爱中华管不了那么多。他又要把工艺品送给白老师的孙子。白老师有了笑意,问爱中华怎么知道她有个孙子。爱中华说他什么都知道。
白老师收下了礼物,她说爱中华真是调皮鬼,但很聪明。爱中华对露丝说,那还不是最简单的吗?不是外孙子就是孙子!
前面说了,露丝的男朋友与爱中华同屋,也是英国人,叫安得。英国人和英国人在国土以外的地方谈爱情总是有诸多不顺遂的地方,用爱中华的话说是,“英国人,是很复杂的。”
露丝不愉快的时候必须用中英混合语言向同屋张俊秀倾诉一番,不然无法排解。张俊秀成了她在风浪过后的温暖港湾。那么张俊秀又是怎样的人呢?
张俊秀二年级,学中文的,二十岁。初看相貌平常;看久了(尤其是有机会近看),会发现她很秀气,甚至很美丽。性情温和,不多话。实际上陪读的学生只能是张俊秀这样少锋芒的人。在入学不久的学生大会上,校领导郑重宣布学生与留学生接触时需遵守的十三项规定,比如不准带留学生回家,不准谈论国家机密等等。第十三项规定是不准将此规定告诉留学生。那么在这当口大笑大喊大叫的人就没有进留学生楼的“幸运”。张俊秀是可以用平静或抿嘴微笑来面对这些事的人。但是了解她以后,不难发现,她的平静源于内心过分压抑的不平静。
张俊秀对露丝越来越多的倾诉感到不安。她开始有意识地躲开安得,她怕安得跟她过分熟悉以后,也会像露丝那样,对她进行倾诉,那样会使她陷入十分尴尬的处境。但是安得每次遇见她,都要过分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然后搜肠刮肚地尽可能多地跟她多说几句。张俊秀从安得过分的热情中看到了他的进一步的企图。于是,她想到一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校园里最安静的时刻是暑假临近的午后。尽管考试逼在近前,尽管有那么多学过又忘的功课需要复习,午睡还是能把校园变成天堂一样美好的地方,不同的只是校园无比炎热。
在这美好的时间里,露丝的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在张俊秀的百般安慰下,终于也睡着了。张俊秀无论如何睡不着,她想马上试试自己想到的办法是否可行。
她悄悄出门,在安静的走廊上,她放轻脚步,像个影子。她需要上三楼,因为爱中华就住在这一层。
她拐过缓步台仍旧低头专心致志地上楼,当她登尽最后一层阶梯时,她差点从楼上栽下去:赫然入目的是地上大面积抖动的白色。她定神细看是白布铺在地上。她小心不踩上它们,然后伸长脖子朝走廊的深处张望。几米长白布的另一头,爱中华正用一个大提斗写字。他身旁是一大塑料桶,估计是墨汁。第一个写就的字是“毛”字。张俊秀躲回梯口,探头屏息窥视,她怕打扰了爱中华,尽管爱中华就是她眼下最想找的人。
爱中华像青蛙一样跪趴在地上,他每写下一笔都要仔细端详一番,然后再写第二笔。他每写一笔,总先把笔抬得很高,然后重重下去,最后轻轻落到纸上。这习惯差点让张俊秀笑出来。但是爱中华在书写过程中一直把握的和缓的节奏和节奏所显示的贯穿的气韵让张俊秀很服气。毕竟张俊秀是个练过书法的中国人,她发现爱中华是在画字,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外国人初学写汉字写得比有些写了一辈子的中国人还好,那是因为这些老外把写字像做画那样理解了。
爱中华终于写完了:
“毛主席万岁!”
白布上的黑字在光线有些发暗的走廊里无比醒目。
“怎么样?”爱中华问张俊秀。
“不错。像画一样。”
“可惜他死了,不然我要用红色。”
“怎么样?”爱中华又问。
“什么?”
“毛主席。”
“他是我们的大救星。”张俊秀这么说完有些后悔了,她觉得自己这么说话太幼稚了。
“你的意思是很感谢他为你们做的事,对吗?”
“对。”
“那你喜欢他吗?”
“当然。”张俊秀脸腾地红了,但她没时间想为什么要脸红。爱中华又说:
“我非常爱你们的大救星,他是了不起的人。”爱中华看着自己的作品,充满深情地说,“他跟你们都不同,我爱他,就是这样。”
沉默。张俊秀觉得他们交谈的氛围有些庄严的味道。
“他和我们的上帝是一样的人。他跟我们不一样因为他跟上帝一样。他做了很多事,我都能理解,也很明白。”爱中华说着流泪了。张俊秀也觉得自己的眼睛发潮。她发现在她内心深处,她也深爱着这个人;只是从没有人用真情唤起这种情感。
她也觉得爱中华是个很好的人。
有一扇门被拉开了,发出很小的响动,在一只脚刚要踏上白布时,爱中华大吼:
“Stop.”
那只脚连忙缩回去,接着探出一个脑袋,用英文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爱中华大声说:
“回去,回去,不要出来,现在不要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脑袋固执地问。
爱中华的大声叫喊几乎使这一楼层的所有房门都打开了,于是走廊里到处是爱中华的吼声。
爱中华的举动在张俊秀的心里掀起一个小波澜。她决定什么也不对爱中华说。她丝毫不怀疑爱中华心中所怀有的那份真诚。因此,她不能对爱中华说去做安得的朋友吧,让他对你倾诉他和露丝的不愉快,这样就能帮她摆脱迟早会陷入的尴尬境地。她甚至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自私很卑下。
暑期正式开始的前一天下午,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了。张俊秀在房间里整理东西,她还不知道自己托亲属买的火车票是什么时间的。她心情不好。
露丝不在房间。楼门前突起的喧闹声吸引了张俊秀。她走到窗前,看见面包车的司机正在拉车门,是不能回国的留学生要去旅游。她还看见爱中华也在其中。
露丝在安得的房间。随着汽车马达轰鸣声的消失,喧闹也渐渐远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在房间各处投下微暗的亮斑。巴赫优雅的乐曲像支温柔的手,萦绕着,轻轻地抚摸。露丝坐在安得的写字台前,对着自己的照片微笑:
“为什么从前我们是愉快的伙伴,而现在不是?”
安得放下茶杯,从露丝的背后紧紧抱住她。他把头放在露丝的肩上,轻柔地说:“因为我们到了陌生的地方,上帝远离了我们。”
露丝笑了:
“你在做诗。”
安得亲吻露丝的脖颈,露丝诚恳地说:
“我们以后不吵架了,你做个好亚当,我做个好夏娃,怎么样?”
安得拖起露丝,温柔地把她搂进怀里,他吻得火热,露丝推开他:
“好么,不吵架了?”
“好。”
“可这之前为什么我们总是吵架?”
“因为我们没有伊甸园。”
露丝很惊奇,她没想到他们因为洗茶杯、洗衣服而发生的争吵,是因为伊甸园。
安得放开露丝,他说:
“对不起,亲爱的。我总是发脾气,让你不高兴。可你知道我们从前有多么好,那时候我们协调。但是现在,你跟张俊秀住在一起,我跟格拉贝住在一起。你每次来这里,不是告诉我洗杯子,就是去买东西。还有,我在拥抱你的时候,耳朵还要听着格拉贝的脚步声。我现在的耳力能听到格拉贝五里以外的脚步声。”
“可是我们没有结婚,在中国,我们只能这样。”
“可是我们相爱,这比结婚重要。”
“可是,这是中国。”
“噢,见鬼吧,可是,可是!”安得重新搂住露丝,“今天不说这个,你想不出我多么想你,露丝,我要你,现在就要。我不能再等了,我都老了,露丝。来吧,露丝。”
他们像两座急不可待的火山,亲密地流淌亲密地燃烧。他们像部队出发前最后诀别的情侣,分秒必争。露丝解开了安得的全部钮扣,安得更急了,他把露丝最后两个钮扣撕掉了:女人的钮扣太少因此难解。安得像渴急了的豹子,一头扎进露丝的胸怀。
不一会,安得缓缓地抬起头,像警犬一样竖起耳朵。那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震得他耳鼓发疼。他跌坐在地上,仿佛刚刚死过一次。
咚、咚。两下敲门声。露丝这才明白安得刚才的反常举动。她惊恐地用衬衫掩住胸怀。
爱中华走进来,露丝也跌坐在床上。
爱中华有些不知所措,他说:
“对不起,我突然决定不去旅游了,所以我回来了。”
露丝和安得都没有反应,爱中华又说:
“你们又吵架了?”
“为什么要这样?”
“假期开始了,你们应该去旅行。”
“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又要吵架?”
“因为伊甸园。”露丝有气无力地说。
“你这么说倒提醒了我,你们为什么不在吵架的时候在一起?”
“吵架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安得不耐烦地说。
“我是说在一起……”
“睡觉?”安得站起来脱下衬衫。
“对。”
“你是说当着你的面?”
安得的话把爱中华给说傻了。好半天,他拎起进屋时放在地上的旅行包,走向房门,他临出门时说:
“懂了。也许我该把自己带到远一点的地方。”
后来,当露丝对张俊秀讲述这一切时,张俊秀并没有像露丝期待的那样大笑,她不是觉得没趣,只是不想笑话爱中华。自从爱中华写“毛主席万岁”以来,张俊秀能够看到爱中华身上常人没有的那部分有价值的东西,可悲的是她是个女人,不懂“把握”是怎样的一种过程。
开学年周末总结大会是件乏味又冗长的事情。材料好不容易念完了,系领导还要来番训话,一般担当这项重任的是系副总支书记邵剑老师,讲话内容不外工作学习情况,好的或者坏的,一分为二。
这种会,爱中华从来都是要参加的,尽管不受系领导支持。并且他是全会场惟一一个从始至终听讲的学生。
毕业后,大伙平心静气地说,都还认为邵剑老师人不错,可就是有点那个,说穿了是水平不太高。这在高等学府算得上是缺陷。
这天他的讲话格外长,快到晚饭时间了,学生坐不住了。所以,他有一个较长的停顿,等教室里稍稍安静下来,便加大嗓门说:
“我现在讲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它直接关系到我们中文系在……”
邵剑讲到出操、上课纪律、劳动课等一系列问题,接着他说: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卫生。强调一百回了,就是上不去。难道我们中文系要永远落在经济系后面吗?尤其是我们的女生寝室,说起来我都不好意思,在全校,我们女生寝室是最脏最乱最差的。我真不知道对我们这些全校最有头脑的女同学说些什么?!”
他在这儿又有停顿。
底下的女生非常不满,说:
“用他说啥,我们也不跟他过,管宽了不是。没劲。”
“再有个问题,就是……”邵剑“就是”后面的话还没出口,爱中华已经站到椅子上了。邵剑惊呆了,大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爱中华一字一板地说:
“我要进行一个抗议。对不起。你刚才说讲最后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又说还有一个问题?现在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你说,再有一个问题。你不负责任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所以,我要抗议。”
爱中华说完从容地跳下椅子,擦也不擦就又坐到了上面。掌声响起来,马上连成一片。
邵剑愤怒了,一拍讲台,啪的一声,大声斥问:
“你们要干什么?捧臭脚吗?”
掌声不情愿地消失了,但爱中华又站起来了,他转向大家,深施一礼,说:
“非常感谢。”
爱中华因为这件事成了“人物”。去上课的路上,他不知道要跟多少人打招呼,外系的学生也认识了他。于是,他有了一段很开心的日子。
暑期开始的第四天,张俊秀回到了家乡D城。在离开学校时,她心绪不宁。因为在离校以前,她没能见他一面,她觉得心里不踏实。她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失落感搭公共汽车赶往火车站的。
他们默默关注对方已经很久了。这是那种总有一天要引发一段事情的关注。但是张俊秀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天居然来得如此之快:他站在候车室门口,微笑着。张俊秀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别慌神,千万别让他看出自己已经慌了,如果他是在这儿等别人呢?
张俊秀想这第一候车室如果还有另外一个门多好,可她又怕真有那另外的门。她僵硬地朝门口走去,走到他近前时,他随手从张俊秀肩上卸下大的背包,然后拎在手上,走在前面。他什么都没说。
张俊秀只有一张红彤彤的脸庞。对走在前面的这个人,她一无所知,甚至姓氏系别年级。但她愿意跟上去。如果他们之间一切迟早要发生的事就这样开始了,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好。这个浑身透着成熟男子气息的小伙子,让她放到了心上最宝贵的位置。
他们一同上了火车。他坐在离开她几排的座位上,安详地斜身打量她。她的脸庞灿烂了一路,她根据它的热度知道,它们一定鲜艳极了。他们的目光在窄小的过道里一次又一次地碰撞。
他们一同到了D城。又是他在前面,把大背包背在肩上。他把她送到家门口,然后挥挥手,便潇洒地离去了。张俊秀惊奇极了,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家?但她不想多想这些细枝末节。他的一切与张俊秀梦想得到的都很吻合。她设想过一百次的情人,就像他这样安详,像他这样潇洒,像他这样自信。
他们接吻前一句话都没说。二十岁的张俊秀醉了一个暑期,回到学校后,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自己的头脑冷却下来,重新做一个学生。她觉到自己身上最突出的变化是她居然对露丝所有的课题发生了兴趣,因此理解了露丝的烦恼。她明白她在做女孩儿的年龄上做了女人。于是好多事都提前懂了。她告诉露丝说自己恋爱了,对方是物理系的学生叫赵乐。还有一年他就毕业了,为了不影响毕业分配,他们现在要打秘密战。她要露丝保守秘密,露丝答应了。
从此,张俊秀有了辗转反侧多梦的夜晚,夜长了许多许多。
爱中华有了一辆很奇特的自行车。绿色的车体,黑色的车座、车把、货架。在八十年代初车流穿梭的马路上,这是辆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自行车。这是格拉贝的父母从国内给他寄来的。
圣诞节的前一天晚上,留学生在教室装饰圣诞树时,爱中华讲了一件事:
那天我骑车去书店,在第二个交通岗等待红灯过去时,警察在又高又大又温暖又明亮的亭子里朝我招手,他是让我去他那里。我停下车,就往上上。他说,锁上,锁上。我就使劲关他的门,努力锁上,把他锁在里面,可他说把车锁上。
他让我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黑色的小转椅上。他可能想跟我面对面唠唠。我的屁股刚落到转椅上,那转椅就把我的后脑袋转给了警察。我想这多不礼貌,可我怎么转也转不回去。警察伸手搬动一个什么东西,我们就面对面微笑了。
警察一面看外面,一面问我:
哪个国家的?
多大年纪了?
什么时候来中国?
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我全回答了。然后问:
我骑车有什么错误吗?犯了法规?
警察却不回答。他又问:
车是你的吗?
什么牌子?
多少钱?
从哪儿买的?
我又都回答了。然后他说:
你下去吧,慢慢骑。
爱中华讲完了,大伙都笑了。负责往圣诞树上挂彩灯的意大利学生贝莎,抱住爱中华亲了一口,她用英语对爱中华说:
“你是个快乐的家伙。”
爱中华马上问:
“你喜欢我吗?”
“那当然。”贝莎说。
为圣诞节做准备的活动结束后,爱中华叫住贝莎。他等别人走远,认真地问贝莎:
“你真的喜欢我么?”
“我告诉你了,是这样的。”
“你觉得我不错?”
“当然。”
“那为什么不跟我睡觉?”
“为什么跟你睡觉,你讨厌。”贝莎叫了起来。
“我很需要你们。”
“我们?”
“噢,对不起,我把人称搞错了,是你。”
“见鬼去吧。”贝莎跑了。
爱中华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露丝也在。看上去,他们没吵架,都笑着。露丝关切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女人真奇怪。她们说喜欢我,可我一提要跟他们睡觉,她们就要骂人。为什么会是这样?如果她们不愿意,她们可以说——不!难道不是这样儿?”
“你在德国有女朋友吗?”
“当然。我们认识不久,我就对她说,‘跟我住在一起,好吗?’她答应了。我们很好,很好。”
“现在呢?”
“她去美国了,我们只好分手。”
我就是在这时候认识安得、露丝、爱中华的。我临近毕业到东大所在的城市实习,被分在一家报社。我第一次去看马克,他就把前面提到的几个人介绍了给我,当时,他们都在安得的房间里,安得是马克的朋友。
他们都很惊奇马克有一位中国女朋友,马克说:
“难道我一次又一次去北方,是因为喜欢松花江吗?”
安得像知情者那样微笑。
还有半年,我和马克就都毕业了。我们计划毕业后马上结婚,然后一起去马克的国家——西德。我为这个而努力学习德语。
爱中华很激动。他说他非常羡慕我们一起去他的国家。这个夏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的。他兴奋地找出一个小包裹。他打开它,里面是茶叶和一把檀香扇。他请求我们把这些东西捎给他的父母,他说他们住在乡下,并把他们的地址给了我们。我还记得马克问过他,可不可以在德国把包裹寄给他的父母,因为他们住的地方离马克的城市还有一段距离。爱中华摇头说不行。他说他愿意再一次请求,此外他还要求我们在他父母的家里住上两天,他相信那里不会让我们失望。
我们答应了。
露丝和安得突然开始有了一个新的吵架内容。春节过后,安得从前的一个女友从英国打电话给安得。不知为什么,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那是晚上,露丝和张俊秀出去散步了。露丝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她去问收发室大爷到底怎么回事,可那老爷子只说外国人有钱,在国际长途电话上吵架!露丝竭力安慰安得,安得仍旧烦躁得不行。
矛盾激化是在第二天一早。安得起床后就要通了英国女友家的电话。他道了歉然后又说了句“ILoveyou”。然后又听了好大一阵。放下电话后,安得换了一个人,有了一个好心情。他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当时站在一旁等候打电话的日本学生中村,非常愤怒。她不仅听说了昨天的事,而且目睹了今天的事。更重要的是她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去看待一切,于是她觉得对安得一片痴情的露丝需要有人提醒她。她把这些告诉了露丝。露丝马上开始了与安得为时几周的不愉快。
有一天晚上的天气很坏,一会下雪,一会下雨。安得露丝爱中华在一个房间喝各自的茶看各自的书。外面的风声雨声不时鸣响玻璃,爱中华放下茶杯,无意间看见安得和露丝都只是抱着书,眼睛却在别处。爱中华懂了是怎么回事。他什么都没说,放下书便出来了。
他来到露丝的房间门前,门虚掩着。他轻轻敲了两下,没人应答,便推门进去。
张俊秀躺在被下酣睡着,台灯柔和地亮着。灯光把张俊秀安睡的面容映照得煞是动人。爱中华看呆了。他不自觉地朝她走去。一定是老天有眼,又让他慢慢退回门边。他回手敲门,张俊秀醒了。她看见爱中华站在门前,第一个动作就是往身上拉被。稍稍镇定一点儿时,她才发现自己没脱衣服。她离开被窝儿,问爱中华有什么事。
爱中华说:“我想睡在露丝的床上,你同意吗?”
张俊秀笑了:“你为什么要睡在露丝的床上?”
“露丝和安得需要房间。你懂吗?”
张俊秀明白了爱中华的良苦用心,她整理一下自己的床铺,对爱中华说:
“如果露丝不反对,我没有意见。”
爱中华高兴极了。他走到露丝的床前,一屁股坐上去,这时张俊秀拿着洗漱用具笑着向爱中华道晚安。
“你要离开?”
“对。我不能跟你睡在一个屋顶下。”
爱中华不解地抬头看看屋顶,他说:
“为什么?我们都有自己的床,我不会睡到你的床上,我睡在露丝的床上。”说着,他又抬头看看屋顶,“难道这屋顶不够大吗?”
张俊秀不想多说了,她又道了晚安,可爱中华拦住了她。他问:
“你住在自己的床上不被允许吗?”
张俊秀点点头。
“那么再见。”爱中华放开张俊秀。
“再见。”
“还有……”
“什么?”
“你很美,很高……尚。”
“谢谢。”
张俊秀下楼梯时,心里想:自己并不高尚,是爱中华用错了词。他是外国人,说错了话一点也不奇怪,可自己是不是有点美呢?
收发室除了那个值班的老大爷,还有白老师,她在打电话。张俊秀看见她,多个心眼儿,她决定跟白老师打声招呼,免得日后有麻烦。她不能跟外国人一样,想怎样就怎样。
“白老师,我一个老乡病了,我今晚住她那儿照看一下,在十舍。”
白老师一边拨电话一边点头。
这一夜平安无事。
熟悉他们的人都能看出来:爱中华爱上了张俊秀。
爱中华固执的目光到处追寻着张俊秀俏丽的身影。只要和张俊秀打照面,无论怎样的场合,他都不能自持,呼吸急促,干动嘴却说不出想说的话。
有一次他酝酿了好久,终于在走廊里拦住了张俊秀。他对她说,他爱她,非常非常地爱。这以后,只要有机会他总要告诉她这一点。池井清有一次跟爱中华开玩笑说:
“你又开始对张俊秀说睡觉的事么?”
“不,我爱她,我告诉她的是这个。”
“可是说到根本,还不是睡觉的事?”
“你说的不全对。”
“为什么?难道张俊秀和贝莎有什么不同吗?”
池井清话刚说完,爱中华就一记重拳打过去。池井清的鼻子出血了。爱中华愤愤地出门。
爱中华一次次地去露丝的房间,可每次都只有露丝一人在。他沮丧得不行,他问露丝:
“我很讨厌么?”
露丝首先摇头否认。然后安慰他说,从前他过于随便,也许给大家一种错觉,以为他是个见女人就问睡觉不的笨蛋。尤其在中国,印象的产生,有传闻的因素在起作用。
“可是,我是真正爱她的。”
“我懂。”露丝轻声说。
“她为什么不懂?”
“她不是不懂,她害怕。”
“怕我吗?”
“不完全是,她是中国女孩儿。”
爱中华看着张俊秀整洁的床,眼睛里很突然就涌上了泪水。他对露丝说:
“我知道你们是朋友,你应该帮助她来防备我。可是,露丝,我是真正爱她的,没有她我不能活。我求你今晚让我在这儿单独跟她说几句话。我决不会伤害她,你可以就站在门外。”
看着爱中华的样子,露丝心软了。
下午自习时,爱中华来到东阶梯。他在教室门口朝里张望,最后在二〇一教室发现了张俊秀,她正低头写字。爱中华走进去,坐到离开张俊秀几个位置的座位上。张俊秀没有抬头,她慌乱地收拾书包,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爱中华没有追出去,他曾经这样追出去过,每次张俊秀都发疯似地逃掉了。他呆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写满公式和演算的黑板。他的目光在杂乱的黑板上模糊了。他差不多绝望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发自内心最真挚的情感,被看得不值一钱,没人需要它,也没人理睬它。
在他前三排的座位上有两个男生,悄声地议论什么,并不停地窃笑。爱中华看见自己座位的书屉里有一瓶钢笔水,他拧开盖子,走到两个男生跟前,将瓶中的钢笔水倒在他们摊开着的书本上。他们挤在一处的脑袋同时惊呆了,爱中华扬长而去。
他回到房间,没人。他看着自己的课本上积满灰尘,心情更加烦乱。为了能在课堂里多看几眼张俊秀的背影,他只上张俊秀的课。他自己的功课荒疏了。除了表达爱情所需的词汇,他差不多忘了别的中文。
他看见挂在墙上的提琴,突然兴奋,他摘下琴盒,想拉一首圣桑的曲子。可是他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僵硬得不行。他放下琴,哭了。
他不仅仅为不好使的手指哭泣,这么久的积郁都随着泪水涌出来了。他哭了许久,他心里堵得慌:他不能畅快地说,不能痛快地问,但他有那么多的烦恼,有那么多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呢?
直到他想起被他浇墨水的两个男生,他才止住哭。他觉得歉疚,他拎起提琴冲出门去。
还是二〇一教室,只是他们又换了个地方,坐到角落里去了。爱中华放轻步子,朝这两个男生走去。走到他们近前,他双手托起琴盒,举过眉宇,然后轻放在两个男生面前。两个仍旧不停窃笑的男生和上一次一样,又被突然出现的黑色物体吓了一跳。他们马上止住了笑。
爱中华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在一起,又总是笑。他说:
“刚才的行为,很对不起。这个提琴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我送给你们,表示歉意。”
两个男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们犹豫时爱中华已经走出了教室。下楼梯时,他在想这两个形影不离的男生,他觉得两个男生总在一起是很奇怪的事。
爱中华终于盼到了与张俊秀单独交谈的时刻。张俊秀站在书桌后面,书桌上杂乱地摆放着书籍还有一个铝饭盒。爱中华和蔼地与两个女人打招呼。他故作轻松地说:
“吃了吗?”
露丝笑了,然后朝门口走去,她没想到张俊秀马上喊起来:
“别走,露丝。”
“你怎么了?”露丝疑惑地问,“不是说好了么?”
“你别离开,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
“你要是不在,我说不清楚。”
“为什么要说清楚?”露丝有些生气。
“我也不知道。”张俊秀低下头。
爱中华打断她们,说:
“没问题,露丝,你不需要出去。这里不会是伊甸园,可以有比两个更多的人,OK?”
露丝无奈,坐到自己的床上,捧起一本书。
爱中华朝张俊秀凑近一步,张俊秀本能地朝后退一步。爱中华无可奈何地笑笑,他说:
“你不用紧张,露丝在这里。”
“我没紧张。”张俊秀不高兴地强调。
爱中华的心如死灰一般凄冷。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他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他看自己像只诚心的猫,却爱上了一只耗子,耗子认定猫是要伤害它的。他决定离开,他是那种面对女人的惊恐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说不出的男人。
他做了几个张俊秀看来十分夸张的手势,走了。临出门时,他对两个女人说了声“sorry”。
爱中华离开以后,张俊秀仿佛换了个人。她兴致很高地与露丝评论爱中华刚才的举动。她自如起来,像主妇在自己家中对丈夫评论别人是非短长一样自如,由此我们可以同露丝一起看到张俊秀的另一面。露丝应酬几句,便离开了房间。
露丝为爱中华的一片诚挚感到惋惜。她不以为张俊秀拒绝有什么错,但张俊秀却在取笑那份感情。露丝认为任何一个男人的感情无论它以怎样的方式呈现,都是不可以取笑的。如果感情也变成可以取笑的东西,那么世界的末日还会远吗?露丝博大的胸怀里装着一颗宽容的心。
露丝在安得的房间呆到午夜,爱中华仍然没有回来。露丝安得非常不安。两人商量一下决定一起去寻找爱中华。
张俊秀难得与赵乐见上一次面,赵乐对此所做的解释仍旧是“不能因为恋爱影响毕业分配”。张俊秀以极大的爱心给赵乐以理解。
他们的约会从来都是在校外。赵乐有个姑妈住在城里,但姑妈经常性地住到上海的女儿家里,因此赵乐有一把空房间的钥匙。
这一天他们在赵乐姑妈家见面后,张俊秀兴致勃勃。赵乐像往日一样不停地吸烟。张俊秀要讲爱中华的事。她要赵乐准备好,听!
张俊秀讲完了,赵乐心不在焉地又点上了一只烟,只是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张俊秀有些失望,她说: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
“那有什么在乎的?”赵乐反问。
听赵乐这么说,张俊秀伤心地哭了。她觉得拼命拒绝曾给自己留下过好印象的爱中华并不全是自己的本意,多一半的原因是想取悦赵乐。她希望赵乐激烈地反应,可是没有。
赵乐看见眼泪,便搂过张俊秀说:
“小秀,只有我才这么相信你的感情。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能使你抵御全世界的诱惑。所以我才不在乎埃”
张俊秀觉得温暖一些,但还在哭。赵乐又说:
“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不知道一个男人的信任对女人来说是多么宝贵。我不在乎就是因为我放心你。”
张俊秀不哭了,可能想明白了,也可能被叫做不懂事的孩子很惬意。但失望总还是在心中留下痕迹了。
我第二次去东大,是因为马克病了。露丝打电话给我,第二天我便到了马克身边。我到了以后,马克的热度开始下降。又过一天,他差不多就完全好了进入了恢复期。露丝和安得说是爱情治好了玻
爱情,这时在我和马克这里,是我们都能觉到的一种情感。我们以为我们彼此相爱。但这时候我们对爱情的全部理解还只是停留在最初的层次上。后来发生的事,使我和马克都认识到,当年,我们并没有真正地搞懂什么是爱情。
看得出安得和露丝仍旧老样子,时好时不好。在异国时间久了,他们彼此间多了几分依赖。我向他们询问爱中华的情况,他们一同叹息。
安得认为,如果再找不到什么好办法,爱中华就可能垮下去,我明白。露丝说了一些爱中华的情况。
他偶尔去听几节课,都是与他无干的课程,为的是多看几眼张俊秀。他现在不再徒劳地找张俊秀交流什么,变成了彻底的单相思。晚上,他天天出去,到街上乱转,到酒馆喝酒。一般喝醉的时候居多。喝醉了就在街上大喊大叫,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还有一次喝多了,脸都摔肿了。
后来,马克私下对我说,有一次爱中华喝多了,站在道口的铁轨上拦火车,差一点被抓进监狱。这事儿他们好容易才平息下去,没让学校知道,不然爱中华就得被退学。
“那个张俊秀知道这些吗?”我问马克。
“她知道,躲得更远了。她在爱着另一个人,那个人露丝知道。她现在甚至提出要搬出留学生楼。”
“批准了?”
“还不知道。”
“告诉爱中华张俊秀有男朋友了,也许能解决一些问题。”
“看来,你可真是个女人,男人要是像你想象的那样就好了。告诉他不止一百遍了。”
我停留的几天里,一直没见到爱中华。白天大部分时间他睡觉。我临走那天,马克与安得露丝送我,走到楼前的网球场时,我无意瞥见爱中华站在窗户后面。一张憔悴的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有些怕人。我朝他挥挥手,他朝我点点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爱中华。当然,在我所经历故事中的一切之后,我绝对可能有机会再见到爱中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但是我知道这可能性简直小极了。他是自动沉到茫茫人海中去的,他会再重新探头么?
临近毕业了,赵乐却在增加着与张俊秀的约会次数。这使得张俊秀完全沉醉了,忘记了来自爱中华方面的恐惧与烦恼。在这之前。她很不开心。爱中华糟践自己。让张俊秀觉得歉疚。不管怎么说,爱中华是个曾经在她心中产生过分量的小伙子。但也仅此而已。爱中华是个外国人,张俊秀是个不爱想入非非的中国女孩儿。她非常切合实际,来不得半点孟浪。说穿了,爱中华疯狂的感情在张俊秀这儿只是一片飘忽的阴影。有时它浓重地压过来,有时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乐还是以往的态度,对爱中华的事从不多问。张俊秀说了。他就听听,这样也多多少少地遏止了张俊秀讲述的热情。赵乐吸烟更多些了,张俊秀心疼。而她又发现,他只是在她一个人说话时才吸烟,于是她停止说话,把赵乐手中的烟扔掉,然后投进还充满烟雾的怀抱,用亲吻减少尼古丁对心上人健康的损害。
他们几乎天天下午见面,一起呆到就寝时间,然后一同回学校。张俊秀曾认真问过赵乐这是为什么。在张俊秀看来,现在天天见面是很危险的,它会给毕业分配带来影响。赵乐并不解释。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因此他也用亲吻去堵张俊秀总爱问为什么的嘴巴,直到吻得她心快要跳出心房。他们成功地回避了许多他们不喜欢的事情。
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张俊秀撑着伞去赵乐的姑妈家。她冷极了,皮肤到处布满了鸡皮疙瘩。一路上她盼着赵乐能先到。不知为什么近来她怕一个人先走进那间空屋子。
赵乐在。
张俊秀说她冷。
赵乐脱掉张俊秀的衣服。他鼓足了勇气,像抱一条从冰河里打捞上来的大鱼一样,把张俊秀冰凉的身体尽可能多地搂在怀里。张俊秀觉到了自己皮肤触到赵乐温热皮肤的那个瞬间里所产生的温馨。她暗下决心,自己一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好好爱这个人。
也许是心灵的感应,张俊秀很快就不冷了。她挣开赵乐的怀抱,重新抱住他。这时她看见赵乐的两个眼睛血红,他问赵乐怎么了?赵乐说熬夜了。张俊秀又问:
“为什么熬夜?”
赵乐说:“为了毕业论文。”
张俊秀并没有多想,她让赵乐一个人先睡一会儿。然后她打开电视,把音量调低,放映的节目是歌舞。她用毛毯围住自己光着的身体,尽情地欣赏歌舞节目。最后一个节目是一个黑人表演的独舞。因为听不见声音,她不知道报幕员说的是什么。其实张俊秀并不很喜欢舞蹈,但她却被这个黑人舞蹈者吸引了。表演者长得很性感,尤其是那黑紫色的厚唇和颤动的大的部位。张俊秀如饥似渴地看着。表演者尽情地伸展自己丰腴的身体,她朦胧飘曳的舞裙若隐若现地显出躯体的光泽和质感。张俊秀裹在毛毯里的身体炽热无比,仿佛有火焰在身边升腾。她从没想到舞蹈竟能撩人情欲。她掀去毛毯,躺到赵乐身边。她用轻吻触着赵乐酣睡的身体。当赵乐醒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时,她梦呓般地回答:
“舞蹈真好。”
“什么舞蹈?”
“非常好的舞蹈。”
事情就是从这儿开始发生转变的。当他们平息之后,发现采取的避孕措施失败了。赵乐抱怨国产的工具质量低劣。他说,宣传计划生育纯粹是扯王八犊子,为什么不落到实处呢?张俊秀听他这么说笑了。赵乐开始一言不发地抽烟。随着一声惊呼,张俊秀坐了起来,她哭了,她看上去怕极了,后悔极了。她说:
“现在是我的危险期。”
露丝从医院回来时,发现张俊秀正躺在床上,她有些意外。自从爱中华追求她以来,张俊秀很少白天也躺在床上。她问露丝去哪了,露丝说:
“去医院了。”
“你病了?”张俊秀关切地问。
“我妇科方面有些毛玻”露丝坦率地说,说完就出去了。
露丝的话让张俊秀非常不安。这些天她一直怀疑自己是怀孕了。她把一本医书放到枕头底下,每天照着上面的条框对照自己,看看是否符合怀孕的先兆反应。她减少了与赵乐的约会次数,好像再睡在一起还会再次怀孕。她慌了。
敲门声。
张俊秀的第一个反应是爱中华来了。她胆怯地问:
“谁?”
“白老师。”
“请进。”
白老师告诉她,她请求调离留学生楼的事,他们商量过了,白老师说最好坚持到这个学期结束,不然中途换人很麻烦。
张俊秀答应了。离这个学期结束还有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对张俊秀重要的事并不是从不从这里搬出去,而是赵乐毕业分配。赵乐可能分配去的城市,从某种角度看,也是她毕业所要争取的地方。
露丝去安得房间时,爱中华在和安得喝茶聊天儿。爱中华剃了长胡须,给露丝耳目一新的感觉。
“你要重新开始?”露丝问。
“开始干什么?”
“我正要问你,你有些新变化。”
“不知道,我只是想振作一下。”爱中华温和地说。他好久没这么平和了。
露丝对安得报告她去检查的结果,露丝告诉安得医生认为她没什么大事。安得关切地听着。露丝讲述完了以后,又随口说了一句,“张俊秀看上去也不舒服”。她说完有些后悔,但看到爱中华并没有什么急切的反应,也就没多想,就和安得说些身边的琐事。爱中华一直在喝茶。
“露丝,”爱中华突然说话,“有件事我请你帮助。”
露丝点点头。
“我想见见张。”
露丝眼睛瞪大了,她看看爱中华,又看看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非常想念她,你刚才说她病了。”
“可是……”露丝说。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你要帮助我。好多事我都反复想过。也许我以前的某些方式有些错误,我想我要调整一下,让它们适应中国的情况。我没有失去信心,一点也没有。你刚才问我想开始干什么,我也说不好,我只是想先正常起来。我不能停止爱她,我相信有一天她也会爱我的,像我一样。”
露丝答应了。
露丝回房间时,张俊秀已经出去了。如果这时张俊秀在,露丝把爱中华的一番话告诉张俊秀,事情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呢?这很难说。
与赵乐在一起时,张俊秀的全部心思都在怀孕这件事上。她认定是怀孕了。她希望赵乐主动提起这件事,但是自从那次可怕的失败到现在,赵乐关于这个,只字未提。张俊秀是个不成熟的女人,她这么期望入情入理;赵乐是个男人,是个在社会上充分成长后又进入大学深造的成熟男人,他们不同,所以赵乐不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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