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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笑声的是陈心欠。

    他正将狗口和尚的三把刀:狗口神刀、百忍之刀、如花缅刀全收拾起来,加上那把“女子神刀”,他手上已一共有四把刀。有的刀是他亲手夺下的,有的是他从死人身边拾得的,有的是铁手义给他的。

    他把这四柄刀都放在一口古琴的旁边。

    那琴很古,很旧.琴身尾部呈暗红色,像给火烧焦了似的。

    小欠在看那口琴的时候,神情很奇特。

    也委温柔。

    ——就像一个很年轻年轻的多情少年,在偷看他慕恋中的女子;也像一个很年老很老的深情老者,看注视他最宠爱的幼女。

    那神情变得完全不像这个骄傲、桀骜少年剑手的平时。

    但那一声冷笑,确是他出的。

    ——当他听到麻三斤的“估计”之后。

    听了那声冷笑的麻三斤,心里有点发闷,唇上却真的在发麻,他舔了舔人中上的微汗觉得有点咸,这才说:

    “是说少了一些,大概是六十五吧?不然、就六十八——。

    温八无忽截断道:“你们看我很老吧?其实,我才四十二。”

    “什么!?”

    铁手咋舌。

    麻三斤也不敢置信。

    温丝卷咳着说:“如果我能使青春长驻、容颜不老,我早就先料理好自己这副尊容了!”

    铁手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八无先生说着咳:“我连自己的老态都掩饰不了,凭什么治他人的?再说,手指切断了,手臂砍掉了,除了东海动余岛那些人用怪异方法之外,谁敢没法让它再长一只,咱们武林中的神医、鬼医太多了,江湖上盛传这些人仿佛都是万能的,大有鬼神、氢死人医活、上穷碧落下黄泉,其实到头来武林中照旧死人,连这些叼称鬼医神医把人唬得疑神疑鬼的到头来还是——样得死,我们之中谁可心在阎罗王面前讨个商量?你看我这一身病,一声声的咳,我能医不自医么?不是我不想替龙姑娘保住芳颜、而是我力有未逮。这‘九脚此’或许能让伤势早些复原,但脸上的疤颜可否尽褪。这我也没把握,不过。龙姑娘样貌姣好,出身又好,际遇更好,脸上万一留个疤;也只是把圆满作一点泄,长远计未必不是好事。”

    铁手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这眼前只有四十二岁的“老头儿”仍咳着说着:

    “所以我叫你别老叫我什么前辈来看。我才四十二;我出道早,十三岁已在‘老字号’中有了字号,二十一岁已当‘死字号’的小龙头,二十六岁已成供奉;三十一岁成了‘大老’——就差我这个‘大老’年岁不容老,只心老脸老而已!门里希望我以毒害人,用毒制敌,但我却喜用毒治病,似毒攻毒,所以我就打着毒帜反毒药,治人比毒人多,事发了门里就寻找我麻烦,我索性做生意去了:就算不玩毒,我的赚钱脑袋,可不比搞毒物、制毒药、制毒药逊色哩,这可难不倒我。”

    铁手更加了解。

    所以他说:“前辈……不,您主你是这九脚虎。”

    这回到八无先生有点诧然:“我像九脚虎?”

    铁手道:“是。‘九脚虎’原是毒药,您却将它用在救人上。”

    温丝卷不觉莞尔:“没想到你对药材倒的点认识。我们字号里研制‘九脚虎’的毒力,发现它毒不死人,且稍治即痛,无法做到无色无味,不是好毒药,便弃之如敞履。但我却发现在对刀创箭伤,很有克制有效,反用它来治伤。你说我像它,倒也有趣,我本来爱做生意,字号里却要我研毒。我老在以毒救人,但门里却要我用毒杀人,咳咳……嘿嘿,这总是说不清,也本就不分明。”

    铁手道:“前辈——”

    八无先生截断道:“什么前辈!我才四十二,当不上前辈。”

    铁手道:“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确是前辈。就算今年是三十二、二十二,也一样是我的‘前辈’.前辈是尊称,只看行止,不论年龄,世摹尽管有些未尽人意,您可千万别灰心丧志;挫折如火,劫难如焚:火能焚木为灰,却能炼铁成钢。”

    温八无听了,啪地一手拍在桌上,石臼碎成几片,但木桌全然无事,只听他说:

    “我放心,我虽痛苦,但仍是不咳则已。一咳惊人:不病则已,一病死人;不笑则已,一笑狂人;不怒则已:一怒杀人。”

    铁手知此人谊情仍在,只是隐伏在心深之处而已,当不说了一声:

    “好!前辈一向不为权势屈,不以虚名困。我一直都当前辈是前辈!”

    八无我先生哈哈一笑,声清音晰,连喉间的风啸之声都为之大减。

    “你这人,结交了少的,又来逗我老的,无怪乎江湖上的好汉都爱交你这朋友!你们四大名捕都是宁为情义死的侠士,但我却要隐届山林撇手不管事了,不过大道如天、各行一边,我不是喜欢交你这朋友,所以才一再唠叨告诫你,身前身后,尽是危机,莫只看到别人的脸,而浑不见看身的厄!”

    这是温八无第二次若隐着现的向铁手暗示他的安危。

    铁手明白八无先生在江湖上的“份量”,而为之动容,问:

    “前辈是不是听到些什么,要警示在下的心,乞请指教?”

    八无先生咳一声轻的,忽问,”外面的杀手可都死绝了?”

    他问的当然不是铁手。

    而是麻三斤。

    是麻三斤负责点算和清理杀手们的尸首的。

    话是麻三斤听得太用神,一时反而会不过神来,不知温八无问的是他,一恍间才省起,这才答道:

    “死了。没死的也溜光了。”

    铁手见八无先生顾左右而言,就朗然道:“前辈若是不便明说,那就不要勉强——”

    温丝卷却兀然笑了几声,他的笑声也像是咳声,并打断了他的活:“我该说的决不扭扭捏捏,要是说不得与你听又何必提他个引子不过你也摆得够上脑入蕊的了,我今年才四十二,痴长你也不算太多,你这前辈前、前辈后的,我可不喜欢,听了梗耳,你真要尊我救我,改个称呼叫老头、老鬼、掌柜、老不死的都可以。”

    铁手赫然道:“瞧我真知错不晓改,四师兄弟里,要算我资质最钝。

    温八无虚无一笑,“不是钝,而是资质最纯厚。”

    又重咳了一声,问:“外边的杀手真的死光了么?

    麻三斤一怔:道:“都死了。”

    八无先生,又在咳嗽。

    一一他咳嗽起来,看来岔喉辛,但脸上却有着狂喜的表情,反而在他笑的时候,神憎却是痛苦的。

    “那个陈捕头不是要派人上山料理后事的吗?你不出去看看?”

    麻三斤答:“以何孤单办事之速,看来很快便到。他们一到,会先发出暗号。”

    温八元又一轻一重的咳着:“水流声更急了。”

    这回铁手和麻三斤两个绝顶聪明的人,也一时没意会出他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倒是小欠在那一边冷冷地答了腔:“上流的水忽然增多,只怕是在上游下雨了。”

    八无先生摸那几条较长的眉毛,嘿声向麻三千道:

    “快下雨了,你不出去外边看看,雨来了没有?”

    雨当然还没来。

    但这回麻三斤和铁手都总算听明白了:

    温八无是麻三斤出去。

    ——他要说的活不想让麻三斤听去。

    麻三斤这下就算老着脸也不能耍赖不走了,只好说:

    “对对对,我就去看看雨下了没有?何副总来了没?看看死人有没复活?看看何时天亮。”

    说着就机识趣的行了出去。

    铁手不觉对他很有些歉意,却听小欠冷哼道,“天亮?早哩!夜意还荒淫得根,黑得以全胜姿态现世呢!”

    铁手不大能理解这剑一般锋芒毕露的小哥儿此语之意,但听出来他们对麻三斤大是不满,只不过,麻三斤一跨出店门,八无先生就说:

    “可知道你们四大名捕,早已四面受敌了?”

    铁手一愕,随即豁然,笑道:“我们兄弟四人,向来都宁为情义死,不作冷漠生,要是四面树敌是因为做了些打击强横、振奋民心的事,那就算八方风雨山何妨,先生免为我等过虑了。”

    八无先生点百咳道,“你改称先生,我很喜欢;——你可知我也曾当过官?”

    铁手点点头人听过。也听说过您不畏强权,不受应酬,不肯奉迎些无聊人物,最后挂冠而去、追遥自在。”

    八无先生道:“也没传说中那么自在逍遥,我只是失势遁走而已,只不过,要是做事老要八分做人胜下来才做那么一点点讨人厌惹人忿乞人怜求人饶的事,我就宁愿孤寂一世;不求闻达便是。我当过官,故悉官场事:我也在老字号充过字号,也知江湖事。所以,你们四人因敢作敢为,在武林、官场中同视为眼中钉,你不得不当心。自古以来、英渊十有**非死于敌手,而是遭暗算于自己人中中。”

    铁手一栗道:“敢情,先生是听到什么讯息了。”

    八无先生叹道:“我虽已退出江湖,但武林中还是有些人拿我当朋友;我虽已离开官场,但当官的还是有些人对我推心置腹。我得到的消息是:‘东南王’朱励兄弟父子,要派出‘一线王’查叫天和他那一众帮闲恶徒,趁你入三阳,把你解决,权相蔡京一脉,知你离京,也密令这一带的绿林上龙头帮会‘太平门’的人,将你剪除。另外,‘下三滥’的人:也派高手来狙杀‘一直剑’孙青霞;但这一派何姓高手对诸葛先生有宿怨,只怕在暗杀孙青霞之余。也决不放过你。加上你一来到就跟‘杀手和尚’集团的人结仇……这么多的仇人!这么不的朋友!也不知诸葛小花何以竟让你到江南来送命!”

    铁手笑了。

    温和的笑。

    有力的说话:

    “谢谢先生相告。这些世叔都在事先探得了,他力劝我不要走这一趟。但我仍是要来。我这次没听世叔的意见,”

    这次轮到无先生问:“为什么?”

    ——人几乎没问出口:你为啥这么傻?是活不耐烦嫌命长么?

    “我过来有三个理由:第一,人人都说孙青霞该杀、该死,我过来看看他到底该不该死?该不该杀?第二,龙姑娘一定要来,我不以让她独自涉险。第三,这么多人等看我过来,我要是不走这一趟,他们不是很失望吗?我是不该让他们白等的,要来的总是要来的,要避也避不了。”铁手坚定的望着八无先生,以坚定的语音坚定的说:

    “这么多的敌人!这么少的朋友!这不是最好试练自己能力的怕在么?何况,在这天,至少,我就有了先生、小欠、还有龙姑娘三个好朋友!说不定,世叔也派了我的师兄弟来接应我哩!”

    他神定气足地道:“敌人再多又什么关系,有一个好朋友,吾愿足矣,已别无所求!”

    听了一向谦冲的铁手而今却昂扬的说出这番活,温八无和陈小欠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八无先生才摸着眉毛,诡怪的笑向铁手道:

    “你这样想也是好的。你应付的方式是面对,我的方式是放下。我们确是不同的人。你看见我有几条眉毛是特别长的么?”

    铁手道:“注意到了。”

    八无先生轻轻重重的咳着,然后才说,“这在相学上叫做‘寿毫’是长寿的征兆。这夜里看不明显,我眉上的福德宫位还长着条白色的长毫呢!可是,这特长的几条眉毛,若在四十岁以前长出来,这在相书上就叫‘夭寿相’,会有突然暴毙之虐。我今年四十有二,恰好过了不惑之年,才长了这玩意儿,真是好险!所以我想,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像这几条宝贝儿。要是往你这年青人眉上长,那就不大恭喜了。我年纪大了,就在好里想,找话来开解自己,这样活着踏实些,也开心些。可不是吗尸

    他这才转入主题,“你反正已经来了,已经到虎背上去了。就算这回你要退回去,只伯他们也决不让你全身而退了。故尔,既来之,则安之,像我的年龄一样,一样往好处想,至少纵然未知凶吉,但心可保平安,总是好事。”

    铁手由衷的道,“我还是十分感激先生对我的提点。”

    八无先生又在拾他的包袱,边道:“这次‘太平门’四大高手中来了两名,‘下三滥’七大要将中来了三人——你要不要知道他们的来头,好有个防备?”

    铁手坦荡地道:“知也好,不知也好,只要煮熟了的端上来的我就吃定了:有时知太多,反而怯场,不如不知。要知,我宁愿求先生赐告:若我觅得‘四方鼠’,龙姑娘的伤是否就能不留疤痕?”

    八无先生翘起拇指赞道:“好!有勇气!有豪情!有气概!有情义!不过我也得老实告诉你,我的药只怕没法让这小姑娘颊不留疤,纵然你找到了温六迟,他的‘四方鼠’也不一定肯给你,纵他肯给,那时刀疤已结,肌筋已死,要刀不留痕,只怕就难于破镜重圆!”

    铁手有点泄气的垂下了头,但只不过片刻,他又抬起了头,充满期待的问:“先生可否相告六迟居士的侠踪所在?”

    温老掌柜笑了,咋咋咋咋的拘在咳嗽,他笑得与一般人不同,他在咳嗽时吐气,笑时反而吸气。笑着之际还能吸气,那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也是件违反自然的动作:

    “你果然不死心,温六迟与我九天十地也搁不着一起,只都是从‘老字号’迫出去的人,他注重住的,所以喜欢开客栈:我爱吃,故多开食肆。前些时候我听说他在参镇兰塘一带开了家‘白居不易’的客店,他也有人说他早就离升了。我看你还是多小心自己吧?这么多的敌人,都想把‘四大名捕’先杀一个,打开一个缺口,那么正义的神话就只有鬼信了!那时九魔乱舞,宵小肆威,我也不愿见你成为他们向正义政城战的第一道缺口!”

    铁手心中暗自把温丝卷的话都记住了,只淡淡的道:

    “诸葛世叔常告诫我怀当一个好捕快,就是除暴安良、锄强扶弱、秉公执法、指正卫道,要有明知不可为但义所当为者必为的精神气节。先生劝诫,在下心领,如果我死了,却能唤起后来者相应承传这一点正气的话,纵牺牲了,又何妨?求仁得仁,纵九死犹未悔也。”

    八无先生又剧烈地呛咳起来:“牺牲牺牲?又不是畜生,畜生也贪生,好好的一生给些什么不着边际的理想牺牲掉了,那爹娘真是把你给白生了!我呢?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此残生,不愿有为。老弟你如日方中,还是多与人联手——”

    说到这儿,他用“眼袋”向正靠近龙舌兰身畔似眼鱼轻抚琴的陈心欠瞟了一眼,才接下去说,“少跟人结仇,这才是上策啊。”

    铁手明白他的苦心,不卑不亢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武林前辈说的活,我却是听而不信的。现正江湖的人物,比在家里在朝廷在商场都更可由己。不能由己,若非托词,亦多是借口,无非掩饰自己的不是不能,以江湖、武林、时势、局面的诸般理由,为自己开脱。人在江湖的好处,就是身可由己些。我的三师弟常吟说:‘得失前缘已定,聚散本是平常:执着徒增烦恼。洒脱乐得自在;笑骂大有人在,江湖去留自己。’就是这个意思。我还真希望先生加入我们这行列,引领我们作些轰轰烈烈的事哩!”

    八无先生又埋首收拾他的细软,摇首叹息道:“你年少有为,能刚而不愎,实人所难也。我本来劝你知进退,你却倒过来劝我辨是非,明得失。算了算了,我这‘八无’,本应加上‘无法无天’,现只求放下、看破、自在,只要好聚好散,自由自在,就算天下人都走他们的阳关道,我只顾我眼前脚下的独木桥,如此而已。”

    铁手喟息的看着他忙于收拾。忙干咳嗽,喟息道:“先生真的要走了?”

    八无先生已收拾得六七八八了,只低首打点,边说:“我是不走不行。老字号的人定必风闻我在这几,我可不想再走这与毒为伍、与毒同眠的回头路。何况,来的人还有人一线王查叫天。”

    铁手一震道:“看来先生的呛咳,是源自严重内伤。——莫非正与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闻’的一线王查则天有关?”

    八无先生忽然整个人都仿佛僵硬掉了。

    他收拾的动作也突然停顿。

    好一会,他寸哽着语音说了一句:“你少惹他。”

    铁手道:“只怕我不去惹他,他也下会放过我。”

    八无先生沉默了一会。

    他匆匆把剩下的东西部裹人包袱内,一口气打了两个结,才舒一口气,仿佛在心里却解开了两个结:

    “对,你不找他,他也会找你。你只要活着一天,已碍着他的声名地位。他长于内力,你也擅于内功,总难免要会上、对上的。”

    铁手微笑道:“他比我多了三十年功力,早已炉火纯青。”

    八无先生道:“你却比他年轻三十岁,也后生可畏。我看你已炼成‘一到贯之’的绝世内力,刚才在瀑布急流对怀杀手们对敌,以浑厚雄长、至刚至大的内力,将至柔至软、绵延无尽的水流交缠激发,蔚为奇观,也堪称冠绝武林。”

    铁手道:“我自知内功一味刚宏,只怕不足,故常与柔物如水者相互激发,以取并济之效。”

    八无先生道,“我听说过你有几场生死大战,都运用了水流与内功二者刚柔合并以制敌。这是你内功元气阴阳相济的好处。不过,查叫天的内功,依然非同小可,已臻化境,返朴归真,只怕你们非其敌。”

    铁手沉凝地道:“敢问一声:先生可是着了查天王的‘破神功’?”

    八无先生脸露痛苦之色,“不,还有‘碎**’。”

    铁手动容道:“他竟已把‘破碎神刀’都练成了!?”

    “不止。”温八无一阵剧烈惨咳,咳得全身似给抽颤了气,要塌下来了,他好不容易才勉台撑住,吃力的说,“他连‘破碎空虚,神功**’,无一不练成,无一下练至登峰造极之境地。”

    铁手听了之后,陡然静了下来。

    然后他在吸气。

    深深的吸气。

    ——他吸气了使自己镇定下来?还是所听到的讯息太令他震愕了,以致他要藉吸气来让自己有充分的冷静来吸收消化这撞击?抑或是他听到了“破碎空虚”,但无话可说,只能吸气而已?

    铁手一时说不出话,小欠却在旁冷哼道:“破碎空虚,也没啥了不起。”

    温老掌柜的眼袋一翻,一对眼睛居然也翻出了精光四射,黑白分明:“他的武纵不致天下莫之有敌,但以他身份之尊,在朝廷威之隆,却仍未给逸乐酒色淘虚了身子,光是这点来说,一生经历过大起大落,一身武功早已大成大就,享尽大富大贵,手握大权大威,出入大摇大摆,名声大隆大震,为人大奸大恶,出手大开大阖,人称之为‘**’而不名之,也有道理。”

    “**又怎样”小欠冷冷地道,“在我心目中,决不及一个八无先生。”

    温掌柜的一笑,“我是一无所有,他是夫复何求。”

    小欠眼如剑锋眉如剑:“我看您是以退为进,以无胜有。”

    温八无肩起了他那两口包袱,道,“他是一世够运,才情盖世,武功卓绝,冠绝天下——我不如他。我佩服他。我的好处是量才适性,只我行我素,独行其是,我不如他,也不伤心,我始终是我,我到底有我得意之处。我不与他斗,但也不与他同流合污。”

    小欠冷笑:“不同流,他可不一定放过你。”

    温八地无侃侃自若:“我用不着他来放过。他在,我走;他来,我去。他要高人一等,我便不号他平起平坐。他若目中无人,我正好不如藏拙。”

    小欠目光似激出了剑花:“你让恶人恶,形同作恶无异。”

    八无先生道,“我只是不争。他只管行其之恶,我行我所善。”

    小欠厉声道:“你是自己不争,故天下莫能与汝争乎?”

    八无虚虚的一笑,“因为普天之下,人来来去去都只数十茬再,成成败败得得失失都只一生,有啥好争的?”

    小欠厉声道:“你逃避?”

    温八无无所谓的一笑,“人时我退,到头来一转身,可以独我在众人的前头,谁晓得?天知道!”

    小欠嘿声道:“你怕他!”

    八无先生这次是一笑他作一声咳,没答话,只望向远远沉沉的、黑黝黝的山头。

    他那种“你且管说啥都好,我还是做我自己的态度,更激发了小欠的锐气,“你怕他,我可不怕他。”

    八无先生这回倒忍不住劝了一句:“他的‘破碎空虚’,人又称为‘四大皆凶’.遇上他最好是友非敌,要不然,只怕要变成‘活不了死着’了。你剑法虽高,但遇上他那样子的人,只怕就像一根针刺进了一所空房子里,浑不着力。黄蜂只有性命攸关的一支针,我希望看见你长长命命的断断续续地做许多事,而不是激漏*点情的轰轰烈烈地一次为一件大事而死。”

    八无先生说得诚挚,但一说完了,就咳,咳个金星直冒,整个人曲蜷抽搐得像一只遇上沸水的虾。

    小欠看着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出一条路,而这条路正大风大雨,且远得永远走不完。

    一一仿侧这条路也永远轮不到他来走。

    他的眼神就像这么吐露着:

    寂寞与不平。

    ——寂寞是诗。

    ——不平似剑。

    ——寂寞怀不平就是使人激发出诗和剑的奇彩异艺之生命源泉。

    “你说惜了,我要对付他,不是因为我能对付得了他,而是因为这世上一定要有人来对付他这种人,所以我才要对付他;”小欠一字一句的说,而且每一个字都像用剑在石板上刻下来一般尖锐、深刻,“如果你说对了,我对付不了他,但人在世上总不能天天只做自己应付得了的事,总要让自己有机会去承担一些对付不了事和人,看看自己是不是那么不能应付?对方是不是真的就那么不好对付?是不?”

    “何况,”小欠充满自信的道,“不错,破碎空虚,赶尽杀绝,冠绝天下;可是,我跟他对上过一次、他虽没败,我可也没死。”

    八无先生止住了咳。

    他的眼睛非常黑暗,令人感觉到十分荒凉。

    外边的夜,在瀑流飞泻声中,更显死寂,且漫着一股奇物的荒凉!

    这时候,温丝卷的语音,仿佛又苍老了二十年:“也许你说的对。人不该意做自己的应付得一的事,也不该一生只做对的事。只不过,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这一生里,有那么多的敌人,却只有这么少的朋友,我不想少了你。”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哽咽,然后只说了三个字:

    “我走了。”

    只听一人沉声道:

    “慢着。”

    这次截止他离开的人居然是铁手。

    铁手这时才吸尽了一口气。

    他开始吸气的时候,小欠与温八无已开始对话。

    他们的对答虽有针锋,但大抵踉铁手曾先后各自与陈心欠、温八无作过的对答接近:虽各行已见,但都是旨在激励对方,恃志不懈,以此自勉。

    小欠和八无先生说了好几句话,铁手才吸完了一口气。

    ——可见他的真气极为绵长。

    连这样随意一吸气,小欠和温老掌柜的都感觉出来:此人内息,已到了惊世骇俗但又深藏不露的地步了。

    铁手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先生是说:‘一线王’已练成了‘破、碎、空、虚’这‘四大皆凶’的绝世内功?”

    八无先生目光闪烁,两颗寒星似的几要闪越出大眼袋来:“不错,一线王已练成了破神、碎功、空大、虚法这八大要门。”

    铁手长吁了一口气。

    长长的。

    他刚才吸了一口气,就一直没换过气,他说话时也闭着这一口气,而今才缓缓吁了出来。

    八无先生反问,“怎么了?你对他有兴趣?”

    铁手苦笑:“世叔要留意这个人。”

    温八无倦俯的脸上呈现了难得一见的尊敬之色:“诸葛先生?便是有他在,查叫天在京师时才不敢太无法无天。”

    铁手点首道:“是的。世叔说我的内力练得还可以,但若遇上一线王,只要他已练成了‘破神功’和‘碎**’,我就不一定可以了……然而他连‘空’、‘虚’二要门也通功了!”

    温丝卷又从厚重如茧的眼皮内观察铁手,像一头会分析局势的狗:

    “他可是权相蔡洋眼前火红过的人,而今派在外边为蔡京立威巡驾,跟朱励为虎作怅,你们说起来还是共事朝廷的同僚,你们就算不同一鼻子出气,还能左眼瞪右眼珠子么?”

    铁手坦然道,“我跟一线王查叫夭,是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且道不同不相为谋!”

    温八无还未答话,小欠已吐了一声;“好!”

    八无先生望望挺直如一把出鞘怒剑的陈小欠,又扭头过去看看恢宏似一把人鞘古剑的铁游夏,神情就似一只皱眉沉思的狗、然后笑咧出一口黄牙:

    “你们两人,该是朋友,不应是敌人……”

    说到这里,忽尔一阵呛咳,咋啦咋啦的,像塞了一支笔两根骨头在喉头,好一回才喘定,向铁手问:

    “你要对付一线王?”

    铁手摇着:“我不对付谁,但若要让我见着他行不义之事、杀无辜之人,我便不管他是什么王,也要让他知道王有王法,准犯了法谁就得伏法。”

    八无先生这时的表情就像一头在大户人家门前充满哲思的铜狮:

    “你刚才一呼息间,已用上‘一以贯之’的调息法。难怪你年纪轻轻在内功上已臻巅峰,我看你在平常谈话、睡眠、吃喝间都练功不辍,自然比任何修练者都更加进境神速了。这是兴趣、志业与生命共一呼吸、同一进退了。——你却看我内功如何?”

    铁手略一寻思、坦然道,“我初以为先生以毒称绝,但刚才先生随意发声,我却只有一只耳朵闻得,单是这份内力.便是传说中的‘心无挂碍’的内力修为,别的不说,光是这门内力,我便远远莫及。”

    温八无道:“你是不练这一门,不是练不了。不过,我内力还算不错吧?但我这一肺腑的痰,一喉咙的咳,都是让‘一线王’一掌所赐的。你的内功修为在同级己无人可以匹比,但要比查叫天,只怕还差了一截。”

    铁用手一比:“一大截。”

    铁手忽问,“您待会儿就要离开这儿了?”

    八无先生道:“这儿已泄底了,我自然不能留了,也不想陪你们这一伙的鞭儿玩下去了。”

    铁手忽道:“您的手心的那颗是痣?”

    八无先生一怔:“痣?”

    他翻开掌。

    铁手戟指道:“右手。”

    八无先生奇道:“哪有?”

    铁手以手指点出位置:“这儿。”

    猛然之间,铁手的手已扣住八无先生右手脉门。

    这一下变生肘腋,急若星飞,不但小欠应就不过来,温八无也想不到,当定过神来时,铁手已扣温丝卷右手。

    八无先生嘶声道:“你!”

    正待挣扎,忽觉左半身子有三股热流、两股寒逆冲,一时脂中、喉里、心坎、腹下、亢骨一阵麻痹一阵颤哆,本要发声叱责,但一开口,却一连自控不住的说了十几句十几声:

    “嘛呢呗垟麻葛倪牙纳积都特巴达积特些纲微达哩葛萨而斡而塔菩哩悉塔葛纳补罗纳纳卜哩丢班纳捺麻卢吉说那莎词……”

    他一口气说了下来,牙龈颤抖开阖,竟吐出了这一大堆字音,然后又复重一次,直至他念到第二遍,已双眼全合,身子像筛箕般的抖动着,像进入了一种扶乱冥行的非常状况,但口中依然念念有词,语音虽低,但仍然字字清晰。

    铁手的左手仍按住八无先生的右手脉门,但左手五指骄如短棍,振挺折打捶击在温丝卷的各大关节上,梆梆有声,卜卜不绝。

    温八无没想在武林中人称“第一号好汉”的铁游夏,也会对他突施暗算,更没意料到六扇门时享有盛誉的“正人君子”铁手,竟会向他出手,所以一失神间,已然受制。

    他一受制,小欠已拔刀。

    他铮地揪出了“百忍之刀”。

    刀在于。

    他却没有出手。

    至少他没有立即出手。

    因为他看到了铁手的出手。

    也听到了八无先生的语音!

    在这紧急关头,温八无口里吐出来的竟是“观音灵威真言”——他就是六字大明咒!

    ——别的他还不一定清楚,但他与八元先生有过命的交情:他深知温丝卷信奉观世音菩萨,故每逢上香供拜的,口中心里,紫念这“观世音菩萨咒”。

    小欠不信神。

    他只信自己。

    可是他跟八无先生在杀手涧上‘崩大碗’里相处了一段日子,早晚听温“老头儿”念此段经文,早已耳熟能详。

    而今,他乍见铁手一旦翻扣住温八无的脉门,八无先生出口的竟是经文咒语,他情知有蹊跷,便持刀作剑势,却不出手。

    果然,铁手指如棍槌,拍击八无先生身上各大要穴,不一会,又擎拿八无先生的虎口,腋窝、锁骨等部位,这时,温八无已受制软倒于地,铁手更双手压其胸腹,更跨其上,两手抄紧其腰,使他自纵其重,如此反复轻举抄起,离地在尺四寸余,遂又放开,共二十六次方止。

    小欠持刀默立不语,只紧盯场中变化,并未插手。

    这样过了一会,铁手才吁出一口气,用衣袖偕抹额上滚滚而下的如雨大汗。——他一向温文懦雅,举止期文,而今因气喘未定、汗流浃背,也顾不得雅观了。

    但他一舒出了那口气,就向小欠道:“谢谢你替我护法。”

    他几乎就在这“吸一口气”的片刻之间,恢复了一半的元气。

    小欠心下震动,只道:“我没替你做什么。我只是没向你出手而已。”

    铁手道:“有你在这儿,就等于向我施了援手。”

    说到第二句话的时候,铁手的内息竟已平伏了大半。

    小欠暗自惊佩,口里只说:“你这样做,很冒险。要我不知道唐时孙思邈‘千金要方’的‘拍击疗法’和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所载的:‘颠簸疗法’,说不准,我早已向你出手了。”

    铁手笑道:“要是你在这时候出手,我就死定了。”

    小欠心里暗叹,知道他的真气已完全填补过来了!用这般十分伤元气的急疗法,却仍恢复得如期之快,连他也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儿了。

    只听一阵咳声。

    咳得掏心呕肺的,呛得像整个人都裂开了十六、八片,可是,比较特殊的是:只咳只嗽,却再无浓痰堵塞的声响。

    然后巍巍颠颠的,温八无终于佝偻的重新站了起来。

    小欠冷冷的看着他。

    也看着铁手。

    铁手伸手要扶,边问:“好一些了吗?”

    温八无甩手。

    他不要他扶。

    他不要任何人相扶。

    ——作为一个孤僻、骄傲,独行其是的江湖人,“不用任何人扶持”和“自己跌倒了就得自己爬起来”,是一定要坚守的两个生死原则。

    他避开了铁手的手,但却面对铁手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以本身真气来替我治伤?”

    铁手道:“不为什么。”

    八无先生道,“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久你的情?”

    铁手道:“也许我只是还你的情。”

    八无先生道:“可是我没把龙舌兰的伤治得不留刀疤!”

    铁手道:“我也只能替您略为消减‘破碎神功’的内创。”

    “略为消减?”温八无冷笑道:“你至少替我抵消了一半积聚于我胸臆的掌劲,可是,你治得这样急,难免元气大伤。”

    铁手道:“因为先生马上就要走了,我留不住。”

    八无先生整张脸色变得像他对眼袋那么晕黑,“你……!你到底为什么在这四面受敌的要紧关头,却拼尽本身真气来助我驱除掌伤!?你说你说!”

    铁手长叹一声,问:“你真的要我说?”

    温八无执拗地道:“你不说,我就自打两掌,不欠你情。”

    铁手终于道,“其实真的不为什么,只为了:咱们相交虽短。但却是这般好的朋友。人怎能不为自己的朋友做些事儿呢?”

    说到这里,他突然呛咳起来。

    咳得双肩不住高耸起伏,咳声里像有一口坚硬的痰就埂在喉头。

    八无先生静了下来,遂而望向小欠。

    小欠耸耸肩、摊摊手、放下了刀。

    “我们是这般好的朋友……”八无先生喟息道:“我们是这般好的朋友!”

    铁手道:“我也早闻说先生当年在江湖上闯荡志业的种种轶事;罗更、李盐冰、白赶了、孙激华、睡觉大师他们这些都是先生早年打天下闯江湖的生死至交。还有这位陈小兄弟也是先生的好友。我虽然识得先生较迟,但也希望先生当我是朋友。自古以来,当朋友做点事,尽点力,是理所当然,不足挂齿的——更何况先生所受的伤是来自一线王的毒手,就冲着这-点,我也要跟他闹闹别扭、别别苗头。”

    八无先生听了就说:“你对我过去的朋友间荒唐事,倒知道不少。不过,你且试运功从丹田元海急直上达玉枕泥丸看看。”

    铁手一试,忽觉一阵耳鸣,再试,目眩金星,三试,已觉气喘不宁,八无先生立刻制止他再运气,并在他额亩、人中、喉咙各轻轻一拍,铁手只觉一阵腥气自鼻孔一溜烟的吐了出去,心中大畅。”我刚才以为你对我施辣手,所以用‘瞬息种蓬法’连给你下了三道毒。”

    温八元这才说明:“现在已经解了,你别担心。刚才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铁手心道好险:“原来温丝卷看似已全为自己所制的一刹间。已在自己身上种下了剧毒,要不是八无先生亲手解去,自己还浑无所觉哩:可见温八无确是“老字号”中一流的用毒高手,所以由衷的道。

    “谢谢。”

    八无先生奇道:“你谢我什么?”

    铁手道:“谢你解了我身上所着之毒。”

    温八无道:“你以本身真气助我迫出内伤,我却下毒害你,而今所解的乃是自系之铃,谢我作甚?”

    铁手道:“若非先生出手,我还是中一毒而不自知呢。”

    温丝卷叹道,“人说铁二铺快禀性最是纯厚,余以为所言必妄,今日一见,才知道是说轻了、说薄了、说短了、说少了。”

    说着他肩上褡裢,哮“崩大碗”前前后后剜览了一遍,眼里流露了不舍之色:“我要走了。”

    又向“杀手涧”里里外外看了一阵,向小欠道:“我要走了。武林风波,人心险诈,你只宜做自己做得了的,勿干太多干不来的事才好。多交朋友好结伴,四面树敌难活命。记住我那句话: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小欠笔挺的道,“我听到了,也听进去了。”

    温八无稍咳即止、欲言又止,只苦笑说,“你听进去了,但不一定会听信,是不是?”

    陈小欠道,“江湖路远、独行路险,您多保重。”

    八无先生也点点头,带了三分揶揄的道:“也罢,假如有人杀害了你,我只好等那时再杀了他为你报仇,不枉这一场友谊好了。”然后又自襟内掏出一块似石非石的吊物,交到铁手手中,道:

    “他日若遇上温六迟,给他这块石子,就不难,他愿让出‘四方鼠’,为龙姑娘治治这记刀伤也不定。”

    说罢,他已蹒跚的开步走出“崩大碗”,边哑声的道

    “我一直以为在内功上,你再高也决非一线王之敌,可是……没料到你的‘一气贯日月’能在片刻间驱祛了查叫天‘破碎神功’的潜伏内功一半以上,而又不伤不肺腑……看来,我得要对你把的硬门‘铁掌横功’,却揉合激瀑柔劲的‘水深火热’奇劲,二者合一,阴阳互济,我得重估才行……”

    “——不过、你若仍要杀孙青霞、对付查叫天,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说罢,人已步下“杀手涧”。

    只剩下猿啼。

    枭嗷。

    瀑布飞湍于山间。

    夜色更荒凉。

    夜荒凉得已依稀闻得到黎明的意味……

    ——黝黑的、寒冽的、灭绝的黎明前的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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