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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坐。”随儿轻推了下俞氏,自己到他对面坐下。
俞氏看看窗外。
外头阳光灿烂,雪白的墙上嵌着新烧制的透窗。前头是一棵虬曲盘绕的梨树,枝桠上才刚见了点茸茸新绿,想必一树雪白时会十分漂亮。
俞氏收回视线又朝随儿看去。
他穿着一件七八成新的棉半臂,乍看着寻常,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衣裳上的缃色牡丹与竹青圆叶都不是织染而是绣出来的。俞氏暗暗估算一下,要是单让他一个人绣,这么间衫他得绣上半年。
“姐夫尝尝这个,”不知道自己身上一件家常衣服就叫人咋舌的随儿笑呵呵地把一碟茶饼推到俞氏面前,“很好吃的。”
俞氏拿起茶饼,又轻抿一口茶。当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的时候,他看了眼随儿再平常不过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随儿很不必留在李凤宁身边。寻个人品好家底也殷实的嫁过去,不比他待在李凤宁身边做个小厮好?只是今天他跟着范聿到皇女府做客,在随儿新屋里看了一圈之后,俞氏却终于明白他妻主为什么不着急了。
范聿官位虽低,柳牍山人的画却好卖。所以只抿一口,俞氏就猜这杯子里的应该是贡品。皇女府里有贡品不稀奇,但是随儿却对一碟子平常的点心兴致勃勃就值得让人多想几分了。
随儿也不是关在后院的无知孩子,东西两市都知道他会做生意能赚钱,自然不会不懂茶叶的价值。而他不看在眼里,只能因为吃惯了,自然就想不起要稀罕了。
俞氏抬眼看了看随儿,随儿眨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咧嘴回给他一个微笑。
人道无欲则刚,俞氏以前总觉得天方夜谭,可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才发现,其实还有一种法子可以做到。
可以用银子堆出来。
不要说什么饥饿、寒冷、疲累、困苦,这孩子大约从来就没试过自己想要什么。因为有个人会在他想要之前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只是伸手去拿而已。
李凤宁倒真用这法子养出了个心地清透到一点杂质都没有的孩子,只是不说什么将来什么风雨,满京师了离要能寻出一户供得起他眼下这种吃穿住用的人家只怕也是难如登天。
而就算真有这样的人家……
俞氏看了眼随儿略显懵懂的眼神。
人家凭什么这么供着他?
随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
也所以,其实就跟他妻主说的一样,这个孩子还是……
“姐夫,”显然没法知道俞氏心里在想些什么的随儿说,“小……表姐她想请姐姐去军器监,你说姐姐会答应吗?”
“让你姐姐去军器监?”俞氏先头虽猜着一点,也是到现在才总算有了准信。
“娘会高兴的,俞大人应该也不会不高兴。就是姐姐,”随儿压低眉头,抱怨了一声,“她脾气太怪了。”
俞氏看着他,不由低笑了一声。
范聿当年可是秀才一科的头名,却在个正九品的位置一待就是好多年。幸亏她还顶着个柳牍山人的名声,否则俞父非得逼着儿子和离了不可。
“那你觉得呢?”俞氏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抱着一点逗孩子的心情,浑然没觉得随儿真会知道。
“不知道。”随儿没想到俞氏会把问题扔回给他,微微瞠目后肩膀一垮,“姐姐这么聪明,老是管点床帐被子有什么意思。不过她换到别的地方去肯定会很忙,没功夫画画,也没那么多功夫陪你了。”说着说着他自己开始愁了,“好像也不太好啊。”
微微的讶然过后,俞氏不由笑了起来。
这孩子果然招人疼。
就像范随说的,范聿如今是卫尉寺守宫署丞,管的就是皇家的床帐被褥一类东西。说难听些,随便哪户人家拉个男人出来都知道这活怎么干,何至于要用个秀才?俞氏初嫁时也正因为这个才意气难平。可时间一长,相比起那个天天回家他却从来见不着影子的娘,俞氏还是觉得这样更好。
只是这个随儿居然不仅不会偏帮着李凤宁,不会只想着让她姐姐平步青云,居然还连他都想到了。
“现在问你呢。”俞氏只笑说,“如果你姐姐一会过来问你,你也说不知道?”
“我当然想要姐姐答应。”随儿睁大眼睛,“要是姐姐跟姐夫能搬过来住就更好了。”
“你当这是你家吗?”俞氏失笑,“想叫谁住进来都行。”
他一边感叹于到底血浓于水,这个从小就没住过家里的孩子到底也会眷恋亲人,一边又对他孩子气的话好笑。
这堂堂皇女府,是那么容易进的?
“这里就是我家。”随儿眉头皱了下,抿紧唇,声音却不知为什么低了几分。
“随儿,”怎么看这情状都不寻常,俞氏一挑眉,连忙问道,“怎么了?”
“她问我……”随儿先是有点犹豫,到底跟俞氏亲近,拖延了好一会还是说了,“要不要嫁给她……”
“你不愿意?”俞氏不由奇道。
“没有啊。”随儿抿了下唇,“但是她叫我自己想……”
俞氏不由挑眉,“你想嫁给别人?”
“不要。”这回倒是答得干脆利落。
俞氏再问:“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这个也回答得肯定无比。
叫他嫁给孟溪就哭成那样,一场风寒能吃上两个月的药,还被大夫说忧思过重。李凤宁一去范家,这孩子当时就能对着她说“要回家”。
说他不懂吧,外头女人的事情他说得条理分明,东西两市都知道他招财童子的名声。要说他懂呢,有那家的男孩子说起“喜欢”能那么直白,一点羞涩都没有的?
不过……
他觉得他有点明白随儿为什么会犹豫了。
随儿心底澄澈,本就不是什么欲壑难填的人。他所思所念不过就是一个“与李凤宁在一起”而已。如今既然都做到了,当然就别无所求了。
反过来想,寻常人患得患失,望穿秋水,辗转反侧,也是希望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希望自己在心上人的眼里与众不同,希望常常见到她,希望她会对自己好。
而这些,对随儿来说是从来没有失去过的东西。
换言之,不成亲的对他来说没有区别,所以自然就没了早早成亲的急迫。
李凤宁要是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会不会反而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一瞬间俞氏心里泛□□看好戏的念头,倒是冲淡了点“弟弟还是被李凤宁骗走了”的不爽快。
“随儿,”俞氏既然想明白了,便拉过随儿的手握住,“横竖这些事也不着急,你慢慢想就是了。”
“哦。”随儿半懂不懂地点头,补了一句,“她也这么说的。”
不过乘机磨一磨李凤宁是一回事,夯实了随儿在这府里的保障,又是另一回事了。
俞氏只浅浅一笑,“不过有一样,既然你住在这府里,就不能成天无所事事。等你身子养好了,还是要把以前的那些事再捡回来。”
“好啊。”随儿又点头,“我也打算再暖和些就去新铺子看看。”他一皱鼻子,“她白天都不在家,我待着好无聊。”
正巧这时候,桃埙从外头走进来,见两人话头一停便上前禀报说:“公子,郎君,前头传话过来说,主人与范小姐事情谈完了,请两位过去一道用午饭。”
“都这么晚了?姐夫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