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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看医生,把手治好。”
西棠笑了笑,答应了一声:“好。”
语调宽和,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心,西棠知道赵平津是安慰她,赵平津也会安慰人了,真是世道变了。
赵平津只觉得心脏正一丝一丝地抽紧,慢慢地发紧到要窒息,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又停住了,低声唤了一句:“西棠。”
西棠闻言抬起头看他,赵平津正要说话,这时院子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唤她名字:“西棠,走了。”
西棠听到了转过身,李蜀安牵着女儿的手从院里走了出来,小姑娘心心放开了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跨过了门槛,亲热地抱住了西棠。
李蜀安转头看到了赵平津:“舟子,刚回啊?”
赵平津点了点头。
这时司机已经将车开进了胡同,西棠牵着小姑娘的手上了车,李蜀安替她拉开了车门,黄西棠低着头坐进了副驾驶,司机下了车,替李蜀安扶着车门,李蜀安上了驾驶座,冲他挥挥手:“回见啊。”
赵平津站在四合院的门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辆灰色的轿车驶出了国盛胡同。
从镇北堡影视城回来上海之后,黄西棠仍然没有好的戏约,她的影视价格,对外报依旧是极高的,毕竟之前作品摆在那了,但纯粹有价无市,随着事情渐渐平息之后,倪凯伦想安排她重新出去工作,做公益是最稳妥的试水方式,倪凯伦给了联系了几个,西棠最终接受了一个国内一家儿童性侵预防公益机构的邀约。
在上海那些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李蜀安有时候会和她聊一些他妻子生前的工作,他的太太生前是一间一家慈善公益机构的创办者,其中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致力于女童的反性侵,西棠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接触和学习到了一些女童保护和反性侵的专业知识。
隔了一个星期后,西棠出发去北京参加公益活动,活动地点在四环外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她是独自来的北京,连助理都没有,黄西棠现在是他们公司里最闲的艺人,根本用不起经纪人,助理阿宽陪着何露菲在厦门拍戏,抵京的那天晚上,李蜀安问了一下她的活动单位,西棠告诉了他,活动结束后,没有多大的意外,西棠在门口看到了李蜀安的车。
他是那种让人觉得心安的人。
在娱乐圈浮浮沉沉,这样的人,说实在的,西棠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了。
李蜀安过来接她,西棠上了他的车,李蜀安笑着说:“老太太知道我来接你,让你上家里来吃饭,今儿东霖带女朋友回来,我带你去凑凑热闹。”
西棠心里一时有些犹豫。
李蜀安说:“老太太惦记你胳膊,叮嘱我带你回去让她瞧瞧,你要是待不习惯,我一会儿就送你回酒店。”
西棠迟疑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去了国盛胡同,钱家那天在家里请来了扬州驻京办的大厨做淮扬菜,西棠和李蜀安回到国盛胡同钱家的院子里时,陆晓江出来招呼的客人,他在李蜀安面前是小辈,一贯不敢太放肆,见了面笑着道:“小叔。”
西棠跟在李蜀安后面,低着头一声不吭,只听到李蜀安说:“晓江儿回了啊,媳妇儿和孩子好吗?”
陆晓江答:“都好,我先回来安顿一下,迟点她带孩子回来住一阵子,让孩子见见爷爷奶奶。”
西棠这才知道陆晓江都有孩子了。
西棠跟在李蜀安后面往屋子里头走,听到陆晓江跟李蜀安交待说钱东霖今天在新区有个会,这会儿才往家里赶,西棠走进屋子里去,看到方朗佲和青青都在里面了。
青青正抱着孩子跟钱东霖的女朋友说话,见到西棠进来了,拉着她坐到了她身边。
上回西棠在北京时在酒店见过青青一面,他们夫妻俩特地来看的她,西棠知道他们夫妇在警方那里给她做过人证,当时青青一见到她就哭了。
西棠说:“是我不小心,真的不关你们的事。”
方朗佲沉默地坐在酒店客房的沙发上,看着媳妇儿跟黄西棠抽抽噎噎地说了半天话,临走时他只温和地说了句:“西棠,你好好休息。”
方朗佲当时正和赵平津一起,为了孙克虎那件事儿,河北京城两地冒着险找了不少人,可是他知道,舟子和她就是这样了,有些事,互相都希望对方永远都不知道。
傍晚六点多钱东霖回来了,扫了一眼餐厅问:“舟子不来?”
李蜀安说:“差人去对门问了,说是今儿没空。”
西棠坐在沙发上,忽然暗暗地松了口气,心里又忽然涩涩的,特别不是滋味儿。
秋天的时候,成为公司的闲置艺人几个月之后,黄西棠以极低的价格,接下了林永钏导演的舞台剧《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夜》,倪凯伦给她签的约,签完了凯伦翻翻白眼跟黄西棠说,她要有这功夫,不如在家多睡睡觉。西棠才不管倪凯伦的风凉话,这是她毕业了这么多年后,再一次合作林永钏导演,更是第一次正式有机会演舞台剧,兼之有好一段时候没演戏了,戏瘾都简直犯了,竟然兴奋又紧张,她每周要在鼓楼大街的文工团排练厅排练三天,她的继母十分周到客气,自打上次她来了家里一趟,西棠第二次去,继母就领着她参观了家里给她布置好的一个房间,西棠知道那应该是他父亲的意思,据说她的哥哥因为父亲景博实跟他母亲离婚而后娶了家里的保姆,十分有意见,常年的外驻部队不愿回来,这个当家的女人也不容易,自己跟死去的前夫生的三个孩子留在了太原老家,却在景家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现在丈夫的儿女,西棠婉拒了继母住进家里的邀请,仍然住在公司的酒店里,但基本每次来京,都去看看爷爷奶奶。
那段时间,黄西棠在北京住了一阵子。
李蜀安常约她吃饭,那么忙的人,为了迁就她的排练时间,有时候晚上八九点了两个人才能在餐厅里坐下来,有一次他约了她,临时又被部里叫回去开会,西棠在排练没接到走电话,走到外面一看,他的秘书还特地等在剧院外,就为了特地给她解释一句话。
西棠偶尔也去国盛胡同,钱家这段时间喜事不断,陆晓江和钱西扬新生的儿子从美国带了回来,钱东霖正在筹备婚事,两家的孩子都是发小儿,每回宴席都少不了要招呼一声赵平津,西棠偶尔也见过一两次赵平津,但次数也很少,他忙,大家也都知道他跟陆晓江不对付,一般有陆晓江在场合,他基本都不出现,他是不待见陆晓江还是为了和她避嫌,西棠也无从知道。
京城里的圈子就这么一点点大,西棠知道她跟赵平津的事儿,李蜀安未必不知道,但西棠不说,他从来不问,他真的是一点难堪都不给她受。
年轻时候谈恋爱,心里的爱意滚烫狂烈,手里拿着的都是捅向对方的最致命的刀子,常常扎得彼此血肉模糊,恨不得让对方真正明白自己有多痛。
而今心里疲倦而平静,才明白这种体贴有多珍贵。
有一天晚上在国盛胡同,西棠正好过来拿点中药,被小姑娘心心缠住了陪着做了会儿手工作业,八点多时赵平津进来了,看到屋子里有陆晓江,将手上的一个袋子递给钱家保姆,拍了拍钱东霖的肩膀说:“家里头有事儿,我就不坐了。”
钱东霖站起来:“嘛呀,天大事儿吃了饭再说。”
赵平津笑了笑没说话,抬腿往外走,没人敢留他。
这时黄西棠忽然从椅背上仰过身看了看钱东霖和他,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都来了,坐会儿吧。”
赵平津脚下定住了。
钱东霖趁势将他拉了回来。
后来就是那一次之后,赵平津终于不再在面上找陆晓江的麻烦,几个发小的交情在北京算勉强恢复了。
赵家礼数自然也是极周全的,隔天李蜀安和钱东霖带着她去赵家吃饭,周老师正好在家,李蜀安跟周老师说:“这老景家二丫头,西棠,舟子的妈妈。”
西棠浅浅地鞠了个躬说:“阿姨您好。”
周老师站在客厅的大门,看了西棠一眼,就像第一次见家里孩子的任何一个普通朋友,慈和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进来坐吧。”
沈敏从屋子里走出来,见到西棠站在周老师的跟前,差点没吓一跳,转眼又看到,李蜀安正妥妥帖帖地站在她的身旁呢,心下顿时十分不是滋味,只能客气地道:“蜀安兄,舟子在里边呢。”
赵家一楼的餐厅,男人们的谈笑声音夹杂着酒杯撞击的清脆声。
西棠发现他吃得很少。
一开始以为是在外面应酬缘故,西棠知道他在饭局上一向都吃得少,他一般出去应酬,饭桌上谈的事情都不是小事,稍有不慎,便容易出了差错,因此心思都放在别处了,顾不上吃饭,只是后来的这几次,看到他在自己家里,神色明明是放松的,话也不少,看起来也挺高兴,但一顿饭下来,吃进去的东西却没几口,西棠吃了个五六分饱自觉停下了,手撑在桌上,听着他们谈笑风生,偶尔一个刹那匆匆一瞥,看到男人的坐姿端正潇洒,白皙瘦削的脸庞略带晦暗,酒也是不喝了,手边只有一杯温热的茶。
那一天在钱东霖婚宴的前一天,钱东霖在家里请伴郎和发小吃饭,西棠陪着李蜀安坐在席中招呼客人,赵平津下了班进来了,穿了一件白色底浅棕色的格子的衬衣,挽起了袖子,深蓝丝质领带,西棠十分冷静地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看向他的方向。
这时西棠的手臂忽然被摇晃,坐她身边的小姑娘心心说:“西棠阿姨,我想喝水。”
倒玻璃杯子里水小姑娘不乐意喝,撒娇要她那个粉色的水杯,于是西棠站起身,给她找她要的凯蒂猫水杯,找了一圈发现阿姨放到了柜子的顶层,西棠踩在一个脚蹬上,伸手要去取柜子上的杯子,李蜀安正从厨房找出了一个开瓶器,见状赶紧走上前去:“我来,你手不好,当心摔着。”
李蜀安从橱柜上取下杯子,拿下来递给了西棠。
饭桌上的一众人都将这一幕看进了眼里,钱东霖是知道李蜀安心思的,他在饭桌旁笑着说:“看来二姐儿要嫁进我们家了。”
陆晓江忽然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西棠,面色悚然,嘴唇有点微微的发抖。
那一天西棠晚上九点多有一个录影,她坐了会儿七点左右提前离席,李蜀安给她递上车钥匙和包:“我送你过去?”
西棠笑笑说:“我自己过去可以了。”
这时心心在屋子里边大声地叫爸爸,西棠冲他挥挥手往外走:“姑娘叫你呢,赶紧回去吧。”
陆晓江看到李蜀安走了回来,推开椅子,悄不作声地走了出去,黄西棠正在胡同口倒车。
陆晓江走过去站在她的车旁,西棠按下车窗。
“有事儿吗?”
“西棠,你真的打算跟我小叔在一块儿了?”陆晓江面容竟有些着急。
“这是我自己的事儿。”黄西棠神色淡淡的,她上车后先补了妆,从陆晓江这看过去,车里坐着的年轻女明星,一截颈子纤长雪白,垂在肩上的头发被随意挽在了耳后,黑发边上一枚钻石耳钉隐隐闪烁,更衬得肌肤胜雪,红唇绝艳,跟多年前他们认识的小女孩儿,仿佛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陆晓江脸上着急,嘴里却迟疑着:“你跟舟舟……你不知道,他……”
黄西棠望着他吞吞吐吐的神色,脑中一个激灵,突然截断了他的话,竟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急促而凌厉:“你告诉他了?”
陆晓江神色忽然一愣。
黄西棠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就已经全都明白了,心里一股绝望的愤怒四处冲撞,却无处发泄,她咬了咬牙冷笑一声:“你们为什么不干脆瞒着他一辈子,这样他还能少受点苦。”
陆晓江惭愧地低下了头:“西棠,对不起。”
西棠只觉得心里的一些东西在支离破碎地裂开着,怒火被慢慢地冲垮了,似乎瞬间又释然了,事到如今再追究谁,都已经都没有意义了。
她握在方向盘上手上定住了,猝然转过了头,直直地看着前方,神色显得格外的冷漠:“晓江,那是我一生之中最好的感情,毁了就是毁了,对不起三个字,太轻了。”
耳边陆晓江还在急急地说着什么。
“陆晓江,”西棠手握在方向盘上打了一圈,一脚踩下了油门,“就这样吧。”
陆晓江回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前的男人。
赵平津站在四合院的门前,脸色苍白阴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好像望着一个巨大的怪物。
舞台剧《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夜》在中秋节假期的第一天开启了全国巡演,从北京第一场公演开始,阿宽回来重新给黄西棠当助理,那一晚从庆功宴上下来,西棠看到车上的一捧橙红色的花枝,细长的枝梗裹在报纸里,露出几朵肉质丰满的花瓣,树枝之中几个细小的红色浆果已经形成了。每一场公开的活动或表演,影迷和粉丝送的花不少,艺人很少有带回去的,助理阿宽却单独挑这一束,搁在了她的车后座上。
阿宽记得这个花,上一次出现,是在西棠凭借《春迟》夺得了人生中第一座电影奖杯的那一夜。
西棠上了车,淡淡地望了一眼那束花,也没说什么,回到酒店下车时,西棠推开车门往外走,阿宽替她收拾了东西,问了一句:“这花呢?”
西棠定了一下,没有回头,好一会儿,才说:“你处理吧。”
北京公演结束后,西棠跟着剧组去了南方几个城市,偶有休息时间,基本都是回上海,有好一阵子没有来过北京,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再有空来北京,是那一季的巡演结束了,她爷爷奶奶邀她来京小住。
十一月的北京,气温已经降下来了,西棠陪着家里老头老太太赶上看了最后一波红叶,下旬枫叶就会迅速地落尽了,秋风萧瑟起来,西棠去了国盛胡同好几次,没再见过赵平津,若无其事地问了李蜀安,才听说赵家老爷子在住院,快一个多月了,估摸着不太好,现在局势不明,赵平津也不常出来玩儿了。
那一晚李蜀安约了西棠跟他们父女吃个饭,因为西棠新接了工作过几天要回上海了,饭吃到一半李蜀安接了个秘书的电话,部里有个会临时要立刻召开,西棠让他走了,自己留下来跟心心吃完了饭,然后开车送小姑娘回了国盛胡同,出来时看到赵平津的车停在胡同口,她走到赵家的大院门前,哨岗上值勤的小武是认得她的,笑笑说:“您有事儿?”
西棠说:“舟子在家?”
宽阔的四合院空无一人,只有屋檐下的一盏灯在风里飘飘荡荡的,西棠穿过了游廊,走到西边的小花厅,灯光亮着,书房里有个人影,西棠走近了,看到是赵平津,一手按着胃,趴在桌面上合着眼休息。
人却是没有睡着,听到了声响,立刻醒了。
西棠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他。
赵平津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感觉仿佛在梦游一般,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过来。”
西棠走过去,站在了他的椅子旁。
赵平津坐了起来,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头默默地靠在她的怀里。
西棠扫了一眼桌面,他的手机和烟盒丢在上面,旁边搁着半杯水和药片,她轻轻地说:“你没事吧。”
赵平津摇了摇头。
西棠说:“老爷子情况还成?”
赵平津又摇摇头。
西棠没想到他会摇头,这是连家里的医生都必须严格保密的消息,她问单纯是客气和关心,没敢真的想要答案。
西棠控制着分寸安慰了一句:“你也别太累了。”
赵平津仰起头,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眼靠着她:“我以前觉得自己挺有本事的,但这几年下来,才发觉自己其实做得好的事情没几样,像你的事儿,我就没一件办得好,如今老爷子躺在医院里头,正是我该伺候他的时候,我却只能回来休息。”
医生今天跟他说,家属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了。
现在人是机器维持着,等着赵品冬的飞机落地。
西棠有心宽慰他:“好了,我的整个演艺事业都是你搭建起来的。”
赵平津疲惫地笑了一下,笑容一闪而逝,也没有答她的话。
西棠的胳膊垂在身体的两侧,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抬起手把赵平津抱在了怀里,手肘贴在他的背上,掌心轻轻地贴在了他的后颈,手触碰到他后脑勺上,衬衣挺括的领子,后脑勺理得极短的黑发,干净锐利,是她最爱抚摸他的地方。
赵平津闭上了眼,叹了口气,将头更深地埋在了她的怀里。
西棠将手贴在他的脖子后,轻轻地抚摸他,一下,又一下,赵平津只一动不动地依偎着她。
西棠看到灯光照在地上的一个人影轻微一晃,头侧了侧,发现赵平津的母亲站在书房的门口,定定地看着他们俩,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了。
瞧见黄西棠看到了她,周老师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走了。
隔了两天,西棠在晚间的电视新闻上看到了一则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