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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曾经是如此万念俱灰地留恋着过去,也许并不见得是想他,也许想的只是那一段时光里被他爱着的自己,她身旁的这个男人,是她的战友,敌人,亲人,爱侣,这是她一生以来除了母亲之外,共处过时间最久的人,妈妈去世之后,她已经一无所有,她要把她的半生交付出去。
“读高中时我住校,有一天下午我们上体育课,老师提前放学,我回家时看到门后有一双男人的皮鞋,然后我悄悄地关了门,回了学校。”
“后来隔了一个星期,她给我拿了一大笔钱,我要考艺校,要上培训班。我不恨丘伯伯,真的,我却恨我妈。”
黄西棠支离破碎地说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
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她带我去买新衣服,一家开在市场路边的服装店,我想要买一件当时流行的牛仔裤,当时她在一家丝绸厂上班,每个月的工资五百多块钱,还养个已经十几岁的孩子,她要攒钱给我读大学,我妈当时看了很久,她说:“妹妹,我们回家吧。”
“然后我就跟着她回家了,我当时已经大了,也没有闹,但也没有说话。”
“我们回了家,她想了一个晚上,她不忍心女儿失望,第二天做完了工,她回到家里,带我去买了那条裤子。”
“其实那条裤子,也没有很好看,上学都穿校服,那条裤子我后来也没怎么穿过,可我当时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儿。”
黄西棠终于开始哭泣。
赵平津减缓了车速,穿过徐家汇,车子开进了思南路,他带着她慢慢地在法租界内兜圈子。
她哭起来就跟她后来跟他在北京时那样,哽咽着,没有声音的,就是流眼泪,无穷无尽的眼泪,哭得狠了就开始抽噎、打嗝,喘不上气。
赵平津看着路边的停车位,打转方向盘侧边靠停,然后解开安全带,伸手抱起了西棠,把她放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
黄西棠靠在他的肩上,一边哭一边抽气,赵平津默不作声地等着,等了很久,怀里的人终于慢慢平静了,一动不动地伏在他的怀里。
赵平津掏出手帕,给她擦鼻涕。
如今在外面,她也是有排场的女明星了,早年他不了解她,这几年渐渐明白了她当年的处境,可是什么都回不来了,尤其是再遇到她之后,在应酬他们时,她已经把自己磨成了又柔又软的小明星,只保存了只要有需要就会笑吟吟的漂亮脸蛋,大概是把所有的情绪,都放进角色里了。
黄西棠的头发散了,几缕发丝黏着鼻涕糊在脸上,哭得红肿的眼皮,仍然有泪水从眼底不断地渗出来。
她趴在他的颈窝里睡着了。
黄西棠醒来时已经黄昏。
车子停在一株巨大的法国梧桐下,冬天的叶子落尽了,疏朗的树冠遮住了半条马路,旁边是一幢砖红色的小洋楼,整条道路空旷而安静。
座椅被放了下来,她半躺在车上,身上盖着赵平津的外套,鼻子嗡嗡堵塞着,头脑却清明了许多,一抬头就看到了车外的人。
赵平津正站在马路边上打电话,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
西棠恍恍惚惚地看过去,自打上回在北京,他送她回上海,好像一转眼,又是一年多没见过了。
赵平津怎么就这一两年,看起来老了一些,人依然是英俊好看的,只是脸色苍白,眼神暗沉了许多,更令人难以捉摸。
手挡旁的一个储物柜子半开着,他的皮夹烟盒搁在里边,还有一个白色的药瓶。
西棠拿起那个瓶子看了看,眼神暗了暗。
一整瓶缓解痉挛和止疼的胃药,他已经快吃完了。
赵平津回头看到她醒了,返回来拉开了车门:“送你回家?”
西棠点点头。
赵平津启动车子,开了导航,两个人重新穿行在上海繁华的街道上,赵平津手搭在方向盘上,说了一句:“你父亲那边——”
西棠打断他的话:“我没有父亲。”
赵平津转头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西棠不再说话了。
赵平津目视前方继续说话:“景博实已经退休,原来的妻子十年前离婚了,后娶的老伴儿是原是家里的保姆,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外派大连港海区的翻译,家里老头老太太也还健在。”
西棠抿着嘴巴不说话。
“认不认,看你自己心意。”
“我不认。”
“好。”
车子回到了杨浦区西棠的家,赵平津也下了车:“我送你到楼下吧。”
两个人往着大楼的电梯出入口处走去,没走几步,就远远看到楼下等着一个人,谢振邦见到她走过来,立刻扬了扬手。
赵平津说:“等你的?”
西棠点点头,倪凯伦要求的,谢医生陪她去看他介绍的心理医生。
赵平津脚下一缓,手中的车钥匙忽然捏紧了,刺在掌心一阵冰凉,他的声音却放轻了:“那行,你回去吧。”
西棠走到楼道口回过头,看到那辆黑色的大车,正在车道上加速,转个弯,迅速地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倪凯伦亲自开车押送,送她去了健身房,送完了她,倪凯伦回公司进了办公室,助理将各个影视公司递给黄西棠的剧本和代言的商业合同送了进来,堆起来跟座小山似的,倪凯伦坐在椅子上,大大地松了口气。
二月份的时候,西棠接了一部剧本写得不错的抗战谍战剧,重新进组拍戏。
这部戏一半的拍摄地在松江车墩,小地主还是怕她孤单,带着媳妇儿子来探过几次班,每次来都搬来了半个酒楼,因此西棠在剧组的人缘不错,偶尔休假一天回家来,也常常在小地主这儿。
那天在小地主的仙居楼吃饭,中途服务生推开门,喊了一声老板。
座中众人回头,看到门口站着李蜀安,一手拎着一个小书包,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
小地主立刻站了起来,笑着招呼,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话。
李蜀安竟然完全听懂了的样子,笑着说:“哎,好,正吃着呢。”
小地主媳妇儿说:“李先生,进来一起坐。”
“不了,约了朋友一家呢。”李蜀安走进来笑着摇摇头,随后抱起了身边的小女孩儿:“心心,怎么做一个有礼貌的孩子呀?”
小姑娘脆生生地吼:“叔叔阿姨好!”
小地主的儿子看到了她,手脚并用地要从儿童餐椅上爬下来,一边高兴地喊:“心心姐姐!”
李蜀安放开了女儿的手,小丫头跑过来亲了亲小地主的儿子,忽然一仰头,看到了旁边的西棠。
小姑娘看着她的脸,有点迷惑:“你是好景姐姐?”
苏好景是她跟杨一麟拍的那部都市言情剧里的名字。
小地主媳妇儿扑哧一声乐了。
李蜀安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得,来了一小粉丝,怪我,平时陪她时间少,保姆看电视,她就跟着看。”
西棠只好站了起来,敷衍地亲了亲孩子的脸,笑得十分亲切:“你好呀。”
李蜀安跟小地主媳妇说:“我那边还有朋友,就不打扰你们一家欢聚了。”
一大一小告辞出去了,西棠坐下来,吃了两口,看了小地主媳妇一眼:“什么时候你老公跟他这么熟了?”
小地主媳妇儿说:“他来吃过几次饭,真没有架子。”
这男人明显政界做得多年了,待人处世周到圆融,这种男人西棠在各式酒会上见多了,一身官威压人,偏又态度亲切,因此笼络人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自从跟她父亲来过一次之后,他再来上海时,常常会经过黄西棠家里,说是替北京那边带东西,有时候是他秘书送过来,西棠很少在家,保姆下楼去拿的东西,北京捎带来的一大篮长辛店脆枣,几盒号称她爷爷奶奶做的点心,保姆收了,西棠就吩咐保姆包一大包燕窝冬虫夏草什么的,送回给人家。
西棠从来不见他。
倪凯伦说,她母亲走了之后,他来过几次,都是在楼下。
那时倪凯伦不让她见任何人。
在西棠的成长历程中,她母亲之前一直不愿意谈论她的生父,也许是怕她心生怨恨,她宁愿她成长中从头到尾就缺席父亲的角色,她作为一个独身的母亲也能把孩子照顾得很好,她妈妈不愿意让她觉得是被父亲遗弃的孩子。事到如今父亲的角色突然冒了出来,这些陈年往事也渐渐浮出水面,但早已经不值再提,其实也跟西棠一直以来想的差不多,她母亲在上海师专进修的时候认识了她的父亲,有家室的儒雅男教授和年轻天真的女学生之间发生的故事,古今往来屡见不鲜,妈妈已经走了,父亲对于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第二天西棠在家休息,电话响了。
她下楼去,李蜀安递给西棠一个纸袋子。
西棠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个透明保鲜盒,装着色泽鲜艳的草莓。
李蜀安说:“今天在郊区视察时,看到路边的老乡在卖,刚摘下来的,很新鲜。”
西棠冷淡地说:“我家阿姨不在家。”
李蜀安说:“打扰你了吗?”
西棠不客气地答:“是。”
李蜀安笑了笑,宽和不计较的笑。
西棠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这么热心掺和别人家的事儿?”
李蜀安站在她的面前,神态和语气都十分沉稳:“我姐虽然跟你父亲离了婚,但我跟你爸爸关系一向不错,我大妈跟你奶奶是手帕交,你父亲很想来,但怕你不高兴,我就常常过来看看,对了,你爷爷奶奶看过你照片了,特别喜欢。”
黄西棠冷冷地说:“李先生,你也不适合来,不是说要见见吗,我也见过了,你们不要再来了。”
李蜀安说:“西棠,我来看你,跟你父亲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想来看你。”
黄西棠愣了一下。
李蜀安神色诚恳,但也很从容:“心心妈妈走了三年多快四年了,生病走的,她生前是一位老师,教特殊教育的,是一位很好的女性,她给我留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女儿,我平时住北京,但出差多,姑娘跟爷爷奶奶住,是我大爸大妈的家里,我父母在四川。”
西棠只听到他说:“你介不介意我年纪比你大一些,还有一个闺女?”
早晨十点,中原集团的会议室正召开总经理例会。
这种每周例会,如果没有特别的工作安排,赵平津一般授权沈敏主持,今天沈敏出差去了,他进了会议室。
总会计师在给他做稽核工作汇报的时候,赵平津的秘书敲门进来了。
贺秘书躬身低头,在他身边低声地说:“赵董,柏悦府的物业公司打来电话,说您家里的火警响了,酒店保安上去查看,屋里疑似有浓烟冒出。”
屋子里反正没人,一套房子而已,赵平津偏了偏头说:“让物业公司处理,我车上有房门卡,你安排司机送过去,如果等不及,让消防破门。”
贺秘书领命走了。
赵平津转过身,示意继续开会。
三十多分钟后,会议结束了,贺秘书等在会议室门口,她明白赵平津的习惯,不到天大的事儿,绝不能打扰他的工作,尤其是会议场合。
赵平津走出来,看了贺秘书一眼,知道她有事儿,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贺秘书跟在他身后说:“赵董,需要您回去一趟。”
赵平津说:“怎么了?”
贺秘书踌躇了一下,稍微压低了一点声音:“您夫人——在房子里。”
赵平津开车回了柏悦府。
这套房子离公司近,他在中原上班以后,加班加得多了,晚上是常回来住,其实一直也不长住,国盛胡同的家里,他还是住得习惯些,结了婚后,基本都回霞公府。
郁小瑛从来不管这套房子的事儿,结婚后这房子都没进过,她既然不管,赵平津也就没主动提过。
他的房子也不多,除了府右街的那一个院子是为了招待客人而买下的,其余的都不大,基本都是为生活起居便利而添置的,包括郁小瑛自己也有不止霞公府这一套房子,她没结婚前就常住在燕西的别墅,写的似乎是他岳父的名字,赵平津也从不过问。
赵平津停车入库上了楼,一踏进五十二层的电梯门,就看到物业经理陪着他的司机站在门前。
物业经理见到他进来了,赶紧招呼:“赵先生。”
司机上来跟他汇报:“物业消防先进来的,起了一点烟雾,没大事儿,后来消防到了查看无误已经撤离了。”
赵平津点点头:“没事了,回吧。”
司机转身示意那位物业经理:“我送区经理下去吧,辛苦。”
赵平津开门走了进去。
落地窗的窗帘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屋子里的新风和空调系统的换气杀菌功能都开到了最强档,郁小瑛就站在客厅里,看起来神色还算平静。
赵平津一踏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从厨房飘散出来。
赵平津走进去一看,厨房的地板上搁了一口锅,里面烧了黑糊糊的一大堆东西。
赵平津一眼扫下去,眼里微微一晃,已经全明白了,那是黄西棠留在屋子的那箱东西,郁小瑛把她留在柏悦府屋子的东西一把火全烧了。
赵平津走了出来,看了郁小瑛一眼:“烧没烧着自己?”
郁小瑛哼了一声。
赵平津语气平和得不像一个活人:“我待会让刘司机给你一张房卡,这屋子你要来随时来,要什么东西,随你处置。”
郁小瑛看着眼前的男人,眼底慢慢地浮出一层水光。
她以为她闯了祸,他会生气,会骂她,会为了她有一点点情绪轻起伏,可没成想赵平津对她,这可真是千依百顺了。
郁小瑛知道,她什么都能要,却要不到一个人,那一刻忽然觉得很好笑,她忍不住,站在客厅里仰着头笑出声来。
赵平津站得离落地窗很远,也没有说话,眼底灰蒙蒙的,像一片海。
郁小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舟子,这么过日子,你累不累?”
赵平津看着和他生活了三年多的这个女人,她站在他的面前笑,却笑得圆圆的脸庞淌着泪,他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丝痛楚的怜惜,他朝她跨了一步,想伸手拉一下她的胳膊。
郁小瑛却一把挥开了他的手,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你把我当什么?把我们的婚姻当什么?”
赵平津终于出声劝她:“一箱子旧书而已,你又何必这样。”
郁小瑛昂着头:“舟子,咱俩好聚好散吧。”
赵平津依旧沉默。
郁小瑛定定地看着他,她哭过闹过,他永远是这样,好脾气沉默地忍着,她哭得厉害了,他有时会走过来,轻轻地搂一搂她的肩膀,她总是又会心软,两个人继续过着相安无事的日子。
这男人的心,她掏心窝子捂都捂不热。
他们是夫妻,却半点没有夫妻的那股热乎劲儿,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没法跟着一个男人在冰冷的坟墓里守活寡。
门开了又关了。
赵平津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胸口的躁闷,他知道自己应该追出去,应该哄哄她,把她送回单位或者家里,他脚下一动,客厅的一整面敞开着的观景落地玻璃窗却瞬间如同一个巨大的深渊向他扑过来,整个客厅在刺眼的阳光中仿若一个漩涡漂浮在空中,窗帘的遥控器搁在沙发背上,他朝那边看了一眼,只觉一阵晕眩和恶心。
他背过身扶住了墙壁,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
赵平津迈开脚步缓缓地走进了厨房,他蹲在地板上,伸出手拨了拨那堆余烬。
细小的灰烬漂浮起来,赵平津忍不住偏过头呛咳了一声,目光却看到了底部有半张没烧完的纸片,他拿出来看,是两张叠在一起的登机牌,他的名字和黄西棠的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纸都烧了大半截了,残留了一边,出发地写着北京,目的地熏得焦黄的两个字,是沈阳。
他们谈恋爱的时候,赵平津正在创业,忙得昏天暗地的,一次都没有陪她出去玩过,那一趟还是赵平津出公差,那会儿京创刚成立没多久,李明接了一个关外国企的单位项目,做完了大半年账迟迟收不了,赵平津托了当地的一个市局工程处的本科师兄打了声招呼,那边关系复杂,赵平津只好亲自过去了一趟,顺带把黄西棠带了去,他去工作的时候,西棠自己背个包去逛沈阳故宫,赵平津记得那天什么正经生意都没人谈,就全是饭局,早上就开始喝,一直喝到了下午三四点,喝得心力交瘁地出了酒店,打了辆车去找她,两个人在帅府旁的小饭馆吃东北菜。
西棠逛了一天饿极了,赵平津倚在椅背上,看着她呼噜噜地吃一锅酸菜炖排骨,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西棠筷子没停,却忽然凑过头来,伸手摸摸他的脸,笑嘻嘻地说,我可怜的宝贝,都被蹂躏成什么样儿了。
赵平津握住她的手,说,别闹,累。
西棠又摸了摸他的脸,温柔地应了声,我知道。
那一瞬间觉得什么都好了。
赵平津怔怔地看着那些纸灰,上面还看得出一些依稀的笔迹,那是她写的电影剧本,上课写的人物小传,上面有一张照片,她和钟巧儿的脸都变成了灰,他的手指一触,立刻碎了,灰尘弥漫,赵平津退开了几步,忍不住咳嗽起来。
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两张纸片。
他坐在地上咳了半晌,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浴室,用毛巾把那两张登机牌擦干净了,整整齐齐地夹在了床头的书里。